我和我的家庭

給《婦女雜誌》寫現代生活專欄,一晃已近十年。在我來說,這專欄是我的一株無心之柳。因為我實在並不是一個很「家庭型」的人。回想《婦女雜誌》創刊之初,發行人張任飛先生曾找我主持編務。我說,這不是我的專長,不敢承諾。又過了一陣,他因為看到我在聯合報所發表的幾篇《青春組曲》,就又提起,想讓我寫個專欄。在姑且一試的心請下,我答應下來,沒想到這一寫,就寫了這麼多年。

說我不是個家庭型的人,主要是因為我自十二歲進初中起,就在學校住讀。離開學校以後,仍是隻身在外做事。寒暑假才回家小住,不但自己覺得像個客人,家中也把我當成「稀客」。一切家常瑣事似都與我無關。我在家的生活內容,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和父母聊聊天,和弟弟妹妹利用清晨絕早的時間,打打球;或很遲的夜晚,享受散步、看星、說故事的快樂。既不知柴米油鹽何價,也不知婚喪嫁娶的禮俗,過的完全是飄瀟自適的「方外人」一般的生活。只因為學生生涯就是如此,尤其所讀的是公費學校,連籌措學費的「人間事」都不存在。天天只知「打鈴吃飯,打鈴上課,打鈴睡覺」,自己只要唸書和遊玩就足可對得起所有的人了。偶爾回家,父母既不想用家事來煩我,我自己也覺得無此必要,生活對我來說,似乎就是如此的不費絲毫力氣,即可高枕無憂。

這樣的生活情調,養成了我日後腦中一直沒有柴米油鹽的習慣,而且也像命中注定我是要過如此的生涯。值得注意的是,這原因,並非因為我家中如何的富有;而是因為我的生活不需多少金錢。讀書固然是公費,不必自己籌措,初入社會,是在北方鄉下一個極小的小學教書。論收入,幾乎是沒有。由於戰亂,學校發不出薪水,只能負擔我的住處,和替我向當地唯一的飯館掛賬包飯,每天按時送來兩餐,卻使我能夠繼續享受「不問人間事」的神仙生活。沒有錢而能有如此無憂無慮的日子可過,大概走遍天涯,也難以找到。而我的鄉下生涯,卻就是可以不需金錢而過得海闊天空。日常每天上六小時課,年輕的我,不知疲倦為何物,課後照樣和學生一同打鞦韆、跳房子。晚上人散後,對著一罩小小油燈,寫毛筆字,抄古詩詞,或讀《辭源》消遣。任憑世界大戰驚天動地在遠處進行,我這裡卻只是「古寺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雲封」。這學校,原是一座古廟的後院,前面廟門常關,後門貼著這麼一副淡淡的對聯。入夜只有院中一株老樹與我為伴。

在這所小學校所過的「神仙生涯」,是我一生中最可紀念的一段「清修歲月」。真個是,「覓得桃源好避秦」。日本人的鐵蹄不至,炮火不擾,都只因為這是個偏遠的小小村落。也可說,上天賜我這段生涯,是給我一次最具體的啟示與導引。它使我知道,不受瑣事牽絆的日子,並非來自物質上的富有,而是來自物慾上的淡泊。在那樣「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而毫無收入的情形下所過的生活,卻是無比的逍遙。日子裡有享不盡的清風明月,雲水田園;還加上鄉間甘美無比的淳樸人情。也從那時,我體悟到不必悽悽惶惶在物質上營求,而自有精神上的富有的真理。

離開鄉間,回到都市,過了幾年必須住在家裡的生活,也被事實所迫,負擔起從未打理過的柴米油鹽,卻始終覺得,那只是個過渡。譬如出門辦事,坐車前往,車上的一切,不必認真。因為那只是個「過程」。戰爭應當不是常態,那麼,在戰時的生活形態也就只是一時的變局。心理上既覺得這只是「暫時如此」,因而一切的煩瑣也就只當它是過眼雲煙,而沒有十分把它放在心上了。

後來,戰爭果然結束,我也就揮別一切一切,隻身一人,飄洋過海,來到台灣,追求另一種了無牽掛的日子。

按理說,結婚成家,應當是無可避免地要成為一個「家庭型」的人了,但不知怎的,這些年來,無論收入多麼微薄,我卻只有很偶然的幾段時間是家中沒有幫手的。外子常常是在幾乎翻臉的情形之下,強迫我接納在我認為是毫無必要的傭人。說來很難令人相信,他並不是那種很「寵太太」的人。正相反,他給我的印象是「一點也不替我設想」,因而使我經常感到「受冷落」。我覺得他之所以時常「很生氣」地叫介紹所送傭人來,並非因為怕我辛苦,而是因為我做的家事使他「受不了」。其實,我不但家事做得不壞,而且常常是越做越有興趣。到我家裡來過的人也都知道,我炒的菜既快又好;佈置的房間雖不豪華,卻很明朗。三個孩子在學時,雖然並不都是名列前茅,成人後卻也都能「各安生理」。一個家庭主婦所該做到的,似也無非就是這些。只是外子常有這種「打擊我理家情緒」的「不當措施」,使我不知不覺也就繼續安於我那「非家庭型」的生活方式。真使我不得不相信這是「命中注定」的了。

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要說明,為什麼我給《婦女雜誌》寫了這麼多年的專欄是個「意外」。因為我這一生中,用在家庭上的工作時間和心思,所佔比例實在太少。就以今天為例,我早上六點鐘起來,梳洗完畢,搭車去了故宮,在山上繞行一周,就坐在後山的石頭上聽蟬鳴。然後步行下山,坐車回家,已是九點。吃了一點東西,就坐在這裡寫這篇要交的文稿。十一點多了,想起中午的菜單,跑下樓去想叮嚀傭人一番,才看到她已經在做鹵雞和紅莧菜。這只是她剛來時,我曾教給她的菜單之一。後來,她就經常在看見我忙寫東西的時候,自動去做安排,倒也安排得有板有眼。有時反而會開玩笑地對我說:「等你下來再開始弄菜,不等到明天才怪!」

像我這樣一個時常放下家務而做自己的事的人,而要給《婦女雜誌》寫專欄,實在應當慚愧。

不過,從讀者們還算喜歡我所寫的東西看來,或許,我正是佔了一個只緣「不」在此山中的旁觀者的「地利」之便,可以有機會用客觀的心情,瞭解「家」之為物是包括了一些什麼內容和有些什麼苦樂,以及應當如何去處理和面對。由我這「局外人」雖然一直不是「家庭型」,卻也終於維持了一個連自己都覺滿意的家這件事實看來,主理家務可能有「必須完全投入」和「可以不完全投入」的兩種路線。「必須完全投入」的好處是全心全力,有得來不易、問心無愧的完美;「可以不完全投入」的好處是,有機會騰身出來,旁觀自己的處境和家庭各分子的動態。所謂「觀其底蘊,察其幾微」,可以在關鍵的地方「略施小術」,而扭轉全局。只要目標正確,方法恰當,發自誠心,似乎也可順利地帶動這一班人生的列車。所需要的大概也只是得知道按哪一個鈕,用哪一個鍵,動哪一個開關而已。

大概我給《婦女雜誌》寫的這一小小專欄裡,所透露的也只是這一點點樞機,使「身在此山中」的婦女同胞看了之後,能夠會心一笑,肯定一下自己尚在猶豫之中的看法而已。

當然,這並不是說,婦女們都可以學我的樣,不動手做家事,而能有如此「尚可告慰」的下場。因為它第一得要有這麼一個令你生氣的、剝奪掉你做家事的願望與樂趣的丈夫。不信你問問外子朱永丹,他為什麼總是很「火大」地給我找個傭人,他決不說是為了怕我辛勞,而會告訴你,那是因為「我晚上上班或外出時,沒人替他看家」。而我不肯找傭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他扣在家裡,不讓他出去」。

任何女人如果遇上這樣的丈夫,不離婚才怪!

而我卻就這樣的「擁有了」一個家和一點「置身事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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