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之四】 <醞釀一場情慾的叛變>張娟芬

蔣勳的散文以唯美著稱,詩作悲憫、美學理論沉厚,最近集結成冊的短篇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書名也浪漫得彷彿風花雪月;但展讀才發現書頁之間並非優美的靈思,而滿是血、殘肢和無盡的慾望。蔣勳以冷峻、疏離的寫法來處理這些煽情的主題,因此書中出現的不是如噴泉湧出的鮮血,而是風乾的血痕血漬;不是有肉感、生命力的身體,而是冰凍的斷肢;不是歡樂解放的快感,而是理性撕扯,令人憂傷迷惘的感官經驗。

這一系列小說寫作的開始,約當是三年前蔣勳甫卸任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的時候。七年系主任的行政工作和為時更久的美學理論課程講授,引起他對自己的許多懷疑,例如行政工作使他每天從衣著到心理都發散出中產階級的氣息,而美學理論雖然越講越嫻熟,卻也令他厭倦自己老是以理性來分析、統御美感經驗。蔣勳形容他有時一邊滔滔不絕的講課,心裡卻強烈覺得「有一種黑色的液體一直在分泌」。在《因為孤獨的緣故》一書中,我們就可以清晰看見這些在實際生活中受壓抑的深層情慾與感官經驗,正從理性的縫隙裡不受管束地冒出來,四處流布,醞釀一場情慾的叛變。

這場情慾叛變首先表現在小說結構的不完整上。<熱死鸚鵡>裡,色彩鮮麗、好誇耀、學舌「後現代」的鸚鵡,只在開頭與結尾突兀出現,中段卻全是年輕助手對老醫師複雜的情慾剖白;<舌頭考>前半,「舌頭」、「勞動」、「生殖」、「女性意識」諸事的關連性尚不明朗,後半卻以「舌頭不能用來發表意見,只好用來玩發聲遊戲」一事把重點轉往政治迫害;<因為孤獨的緣故>最末,對城市中的孤獨感受最深的家庭主婦忽然對疏離的夫妻關係重燃希望,情緒也顯得不連貫。

許多篇小說的暗喻也使讀者有追問清楚的衝動。<安那其的頭髮>寫學生運動,<豬腳厚腺帶體類說>將台獨論中的台灣影射為自豬體硬生生斬斷的豬腳,都令人好奇:這幾篇小說是蔣勳表達政治理念的作品嗎?如果是的話,他要表達的是什麼呢?

對蔣勳而言,前述結構與暗喻的問題都不很容易回答。因為這一系列小說是在一個對理性反動的情境下寫出來的,所以經常是「筆隨意走」,情緒引導的成分多過理性構築。比如<豬腳厚腺帶體類說>一文,本來要寫的是屏東萬巒,結果卻在寫作中途發展出「台獨」與「豬腳」的聯想,是蔣勳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也有學生在讀了<安那其的頭髮>之後頻頻追問:「那你到底是贊成還是反對學生運動呢?」其實他在下筆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自己一九六八年參與的法國學運。到底贊成還是反對?蔣勳說他被問傻了。「我只是覺得,人在年輕的時候必須要『相信』什麼,即使後來幻滅了也沒關係。」

六篇小說中最冷峻的可能是<婦人明月的手指>。婦人明月在大街上失去了六十八萬現金,以及緊緊黏附其上的九根手指;蔣勳以黑色幽默的方式不時讓婦人明月只剩下一根大拇指的雙手在我們面前晃動;他並不直接描述她的血與痛,但卻讓路人與警察的冷淡平靜,悄悄激出閱讀時隱隱的痛感。入選爾雅《八十一年度小說選》的<因為孤獨的緣故>,寫作過程中的故事卻十分溫暖。源於對一位好友的關心,他本來想以一個戀童症男子為第一人稱來寫作這篇小說,但連續寫了四、五篇都不滿意,總覺隔了一層。這使他非常挫敗:「一個人畢竟沒有辦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最後,他以一個感官出奇敏銳的家庭主婦為第一人稱,寫出他對戀童症者的同情與寬容——雖然無法完全理解。

這本小說裡數度出現天真愚直的女性角色,如<熱死鸚鵡>裡的杏子、<安那其的頭髮>裡的葉子、<豬腳厚腺帶體類說>裡的庸俗淺薄的台島女子等等。其實性別壓迫在蔣勳的小說裡不乏現象描述,如家庭主婦的孤立無援、單親母親的艱辛、革命行動中女性成員的邊緣位置等等,只是都缺乏深入探討,匆匆以嬌嗔的抱怨(杏子、台島女子)或愚騃的樂觀(<因為孤獨的緣故>中的家庭主婦)迴避掉沉重的壓迫。

蔣勳對感官經驗有非常細緻的描述,像<舌頭考>中對舌根和眼睛下方肌肉的聯繫就觀察入微;視覺以外,<因為孤獨的緣故>中第一人稱的這位家庭主婦的聽覺,則尤其精彩:「……我甚至覺得他也聽得到我的竊聽,偶爾停下腳步,似乎在檢查,那時我就心跳加速,彷彿被別人發現了自己不正的竊窺,趕緊正襟危坐起來。」雖然富含官能的描寫,但乾澀的思考段落在書中仍然隨處可見;似乎湧動的情慾在醞釀一場反叛,但堅硬的頭顱仍不放棄「努力在這城市的孤獨中思索擁抱的意義」。《因為孤獨的緣故》正是以情慾與理性的糾結爭執為主軸,開展出作者的自我挖掘與自我拯救。雖然許多社會性的、結構性的權力關係都在這本小說集中輕輕碰觸、悄悄滑過,但作為一位創作者,蔣勳所展現的自省能力、誠實與勇氣,畢竟已足以令人驚喜。

——原刊一九九三年六月號《誠品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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