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之二】 <怪世奇談>王德威

蔣勳以詩歌及藝術評論見知於文壇,小說並不是他以往創作的重心。數年前的《傳說》,成績僅屬差強人意。《因為孤獨的緣故》是蔣勳最新的一本短篇小說集,收有八九到九二年的作品六篇,另有一篇權充代序的散文體小說<一隻頭顱>。這一回蔣勳應是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門路了。這六篇小說寫光怪陸離的社會,寫浮游社會裡的幽幽魂靈,也寫無所止息的慾望。蔣勳以詩人之筆作小說,他對敘事結構的掌握,也許還不完全得心應手,但他的想像,時有神來之筆,在在為讀者帶來意外的驚喜。

這六篇小說都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呢?一隻鸚鵡的離奇死亡事件,隱約透露出一座城市的躁鬱情緒,及無可排遣的情慾(<熱死鸚鵡>);一位婦人陷身白晝搶案裡,捨得了九根手指頭,捨不得她的鈔票(<婦人明月的手指>);政治煽動家在豬腳中找到野心的藉口或救贖(<豬腳厚腺帶體類說>):在頭髮中發現意識型態與性的圖騰(<安那其的頭髮>);女性以及像女性的男人們,用舌頭戰勝了陽具(<舌頭考>):兒童的詭秘失蹤現象,暴露了一個社會無可救藥的敗德症(<因為孤獨的緣故>)。

蔣勳的小說天地充滿了可嗔可怪的事物,令人側目。而他竟以見怪不怪的從容筆觸,述說著這一則又一則的怪現狀,其間所形成的張力,搖擬卡夫卡式情境。在一個價值混亂,表象體系崩解的時代裡,任何對現實的觀察與模擬,終必導致觀察本身的扭曲、模擬行為的質變。蔣勳以小說「形式」的怪,表達他不能已於言者的感慨與錯愕。何以婦人明月(及周遭的人物)對物慾的親近,竟勝過對身體髮膚的痛惜?何以政客的悲劇與鬧劇演出,是如此的錯亂難分?何以一個社會對身體、情性的壓迫,是這樣的不近人情?安穩的寫實敘述,不再能傳遞這些質疑。蔣勳以不寫實的手法,嘲諷他所描述的社會,也嘲諷自己的寫作情境:小說的荒謬其實哪裡比得上現實的荒謬?

六篇小說及序文中的主要意象,都圍繞著身體各個器官而發展。身體不只是新陳代謝的生理器官,它更是情慾流轉的源頭、禮教制約的基地、意識型態鬥爭的最後戰場。儼然回應著傅柯(Foucault)對性與政治的隱喻,蔣勳好生的從生理器官中建構了他的道德象徵體系。這一形而下的視野自然已含有嘉年華式的、反道統的慾望。然而蔣勳有關身體的故事都是斷裂的、充血而無從發洩的、甚或虛假的。藉著滾動的頭顱,割斷的手指,「昂揚而憤怒」的陽具,穿戴自如的「安那其假髮」,喋喋不休的舌頭,蔣勳告訴一則又一則不完整的身體寓言,無從銜接的社會敘述。有黑色幽默(如<舌頭考>及<婦人明月的手指>,像極果戈里(Gogol)的故事如<鼻子>),也有感傷嘲弄(如<熱死鸚鵡>、<安那其的頭髮>),讀來確是引人入勝。而作為一本小說「集」而言,《因為孤獨的緣故》也必質疑自身的完整有機性。

就小說技巧而言,寫得最好的應屬<熱死鸚鵡>及<婦人明月的手指>。前者藉一青年醫生對(同性戀)情慾的掙扎,對知識的探索,寫出一篇機鋒處處的後現代生命即景。小說中那隻被熱死的學舌鸚鵡既富有性的象徵,也凸顯蔣勳嘲弄當今學術的意圖,是討喜的安排。<婦人明月的手指>將社會傳真改寫成為道德寓言,冷雋譏誚之餘不失對人性的矜惜。<舌頭考>有極精彩的開端;篇頭引句「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是要令女人拍案、男人驚奇的宣言。可惜此作賣點雖佳,卻是枝蔓繁生;莫非蔣勳有太多話要說,「舌頭」卻不聽使喚了?

另外三篇作品中,<安那其的頭髮>及<豬腳厚腺帶體類說>各有所長。蔣勳對華而不實的政治人物,喧囂不已的抗爭活動,東施效顰的學術趕集,顯然不耐。他巧為運用豬腳「厚腺帶」說及頭髮崇拜狂的行徑,調侃理想被物化後的荒唐。<因為孤獨的緣故>從一個天真的中年家庭主婦的角度,側寫情慾世界的凶險與救贖。蔣揉合超現實的末世景觀,戀童癖的陰暗威脅,及隱而未發的同性戀溫情於一,用筆極險,也極有發展餘地。惟小說實際成績不過不失而已。

蔣勳這幾年的詩及散文,善則善矣,但寫了太多的歡喜讚歎、起滅劫毀,難免有畫地自限之虞。《因為孤獨的緣故》重現他早期詩作如《少年中國》、《母親》的稜角,亦不乏以後文字的機智趣味,讀來自然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值得推薦。

——原刊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中時晚報.時代文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