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

他蓄著短髮。上身穿一件白色圓領的短袖T恤。胸口上印著「Life Guard」字樣。做為救生員來說,他的皮膚沒有那麼黑。一種淺棕色調和著有光澤的金黃,使他的面龐看起來健康中帶著斯文的香氣。加上他戴著一副銀色金屬邊框的圓眼鏡,越發沒有一般救生員太過粗獷野氣的味道。

「風太大了。」Ming說。

「嗯。」他原來坐在一個大約兩公尺高的鋁架上,上面支著一張黃紅兩色的太陽傘。他經常這樣躲在傘下的陰影處,所以,夏日暴烈的陽光不常曬到他。這是他經歷一個夏天的救生員工作而沒有曬得焦黑的原因罷。

但是,今天風很大。從曠野那邊吹來的風使太陽傘不斷搖晃。有時候整張傘被吹翻了,像一朵花一樣向上張開來。他就必須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把傘收好。

他橫跨在鋁梯上。因為雙手高舉整理太陽傘的傘背,T恤下露出纖細又結實的腰。一條深藍色的運動短褲,在褲緣下方繡了白色的「Life Guard」的字樣。

Ming看著他把龐大的太陽傘一摺一摺收好,好像電影中的仕女細心收她們的摺扇一樣。他整理好傘的每一個摺痕,然後在傘的中段和口沿部分各用一根紅色的帶子紮緊捆好。

Ming躺著曬太陽,看到救生員橫跨在鋁梯上,因為用力,小腿的肌肉,膝蓋的關節,足踝以及踏在梯子橫槓上的腳掌都顯出力量,像從解剖學的書上看到的狀態。

他發現從躺著的角度仰望一個人的身體,所得到的印象是和平日非常不同的。一個似乎變得很巨大的身體,後面是夏天炎熱發藍的天空。沒有一朵雲。雖然在太陽眼鏡的鏡片後面,還是要瞇起眼睛,過濾掉太強烈的光線。看著綁好太陽傘的救生員站在梯子上,彷彿欣賞完成的作品。

「風太大了。」Ming說。

「嗯。」

救生員從梯子上跳了下來,Ming的臉上多了一片陰影。

「很少有風從這個方向來。」那片陰影裡的人說:「那邊有這個山頭上的最後一片蔗田;聞得出來嗎?風裡面有甘蔗的甜味。」

Ming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不確定是不是甘蔗的甜味。含著日光溫度的空氣裡,有山上紅土乾旱的氣味,有野生雜草被炙曬的辛辣,也有站得很近的救生員身體上不容易形容的一種氣味。

「你搽了防曬油嗎?」Ming說。

「沒有。」他搖搖頭,好像有點憂愁地抬頭看看天。

「這樣的風不會帶來雨。」他說。

Ming翻過身,看到草地上救生員的影子。影子裡的草有著不同的綠色。被強烈的風吹颳,綠色和日光一起閃動。這一片草坡一直連綿到遠處,草坡被風梳理出一種紋理,從深綠到淺青色,也夾雜著一塊一塊的棕黃。再遠一點就是救生員說的甘蔗田,是墨綠混合著褐色的一大塊。他不知道為什麼這片山頭上還存留著最後一片甘蔗田,如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救生員綁好太陽傘之後,跟他說:「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

早上吃早餐時,父親把白煮蛋剝出的蛋黃給Ming,然後說:「我決定去荷蘭結婚了。」

「跟Charlie?」Ming並不訝異。

「還會跟誰呢?」父親笑一笑,「難道跟你母親嗎?」

「媽不會嫁你的。她說過,她只是要跟你生一個孩子。」Ming把蛋黃切成四分,把四分之一夾給父親。

「你需要四分之一蛋黃中的膽固醇,就像你只需要四分之一的女人。是嗎?」Ming說。

父親歪著頭想了一下說:「不,你不能把你的母親算在那四分之一裡。」他停了一下,有些鄭重地說:「她對我仍然是唯一的。」

「唯一的?」

「是的,」父親肯定地說:「唯一的,所以不可取代。」

「那麼,」Ming挑戰地問:「Charlie呢?」

「Charlie也是唯一的,也不可取代。」父親的回答毫不猶豫。

「哈——」Ming有些嘲弄地假笑著,「兩個唯一!」

「Ming,」父親憂傷地看著他,他說:「有時候,我不懂自己,不懂愛,不懂如何拒絕或如何接受。有時候,事情弄得很糟。例如,胡里胡塗和你母親生了你。」

「是嗎?」Ming有些動怒,提高了聲音說:「那時候你才二十歲,你不清楚自己不愛女人。所以,我們都不應該責怪你,是嗎?」

「Ming,你錯了,我不是不愛女人,我也不是只愛男人。」父親篤定地說下去:「我愛過你母親,我此刻還深愛著Charlie。」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等Ming心情平復了才繼續說:「Ming,愛不可以被量化吧。我們也許因為恐懼孤獨吧,所以我們才把一個人歸類成『同性戀』族群,或『異性戀』族群。我不以為我的愛與任何『族群』有關。我愛你的母親,她是唯一的,我也愛Charlie,他也是唯一的;他們,對我,都不可取代。」

「我呢?」Ming有點發狠的表情,逼到父親面前:「我是你十八歲的兒子?還是一個算得上俊美的男子?我可以是唯一的嗎?是你不可取代的對象嗎?」

父親悻然離座而去。Ming仍不肯放鬆,他追到門口,大聲說:「你這麼開明理性,你一碰到『亂倫』就退縮了嗎?」

Ming退回到餐桌,仍然面對著面前切得整整齊齊的三小塊蛋黃,以及父親的盤中那一小角四分之一的蛋黃。他甚至訝異自己怎麼能把蛋黃切得那麼精準。好像隨時合起來,它們就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可以一點沒有被切剖開的痕跡。

大約在三年前開始,父親身體檢查,獲知了膽固醇過高,此後,每次早餐習慣吃一個蛋的父親,就由Ming主動控制,把蛋黃切成四分,只分給父親四分之一。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父親微笑了,他說:「我有了監護人了。」以後,這個早餐上的動作變成固定的儀式,三年來沒有任何改變。

「Charlie會這樣做嗎?」有一次Ming好奇地問。父親一個星期有一天住在Charlie處。那一天的早餐,Ming面對著一個完整的蛋時,常常會想起這樣的問題。

「沒有,」父親說:「Charlie沒有那麼細心。」

把一個渾圓的蛋黃切開成精準的四分,Ming做這樣的工作,好像在學校裡做建築設計的模型,他對自己目測的能力,手的技術都有足夠的自豪。

他和母親談起來,母親讚許地說:「很像一種基本設計的課,是不是。」

「用蛋黃做基本設計?」Ming有些不解。

「用切開成四分的蛋黃形狀,每一分中都有曲線和直線,有兩個平面和一個曲面,你可以用這個形狀構築一個住宅、一個家、一個空間的概念。」

「你相信『家』嗎?『家』對妳的意義是什麼?」

「我相信『家』的最小單元是『人』,」母親思索了一下:「這些最小單元有機地組合著。看起來有時候像是『家』被破壞了,但是,也可能不是破壞,而是重新組合。我們其實不知道這些最小的單元還有多少組合的可能,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姑姑、舅舅、叔叔、嬸嬸……組合的過程一直在變化,看起來不像『家』了,但又似乎組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家』。」

「妳在幫我做學校的設計作業嗎?」Ming笑了起來。

「母親是美麗的。」Ming常常這樣想。很少的女人像母親這麼美。她完全不化妝的面容有一種潔淨。額頭的線條飽滿自信又異常地謙遜,好像太知道自己的完美,反而自足到沒有任何和別人競爭的心思。Ming用很長的時間觀看母親。這個女人,他想,愛過一個同性戀的男子,生了一個兒子,而後大部分時間獨居著(偶然有過小小的戀愛,母親微笑著說)。Ming有些詫異,這個女人,從任何世俗的角度來看,不是都應該是可憐而且孤獨的嗎?

「但是,母親是美麗的。」

「妳知道——」Ming似乎想挑釁母親的完美,他說:「妳知道,爸要跟Charlie結婚了,去荷蘭。」

「嗯,他在電話裡跟我說了。」母親說:「荷蘭是個有趣的國家,不是嗎?」

Ming不確定母親是否在避重就輕,他繼續問了一句:「妳不嫉妒Charlie嗎?」

母親笑了,歪著頭想了一下。(母親這樣的表情真美,Ming心裡讚歎著。)

「我們三個人是很好的朋友——」母親停了很久,笑著問Ming:「這樣的答案不像在回答你的問題是不是?」

「妳還是堅持『人』的單元觀點,跟男人或女人的問題無關?」

「我不完全確定是——」母親陷於習慣性的思索的表情,好像沒有什麼事有絕對固定的答案,她說:「我也許覺得『男人』或『女人』只是『人』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嫉妒』也是一樣,我嫉妒Charlie嗎?」她想了一想說:「也許罷,但那也只是我做為『人』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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