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

日光在沉厚的羊毛氈上漸漸消逝了。不是瞬間全部消逝,而是在一綹一綹一絲一絲的羊毛間一點一點地消退。

羊毛如水紋,也彷彿在日光的流動裡活躍了起來。

這是曾經活過的一隻羊的皮毛。羊被宰殺了,洗淨了血跡,處理好傷口,經過硝製或曝曬,經過防腐、除臭或軟化的繁複手段;一張羊毛氈,擺置在客廳中,使人渾忘了它曾經是活著的一隻羊的一部分。

有機的生命變成無機的物質,無機的物質供養著有機的生命,我們怎麼去區分「有機」與「無機」的差異呢?

日光彷彿比我們更確定羊毛氈是活著的有機體,仍然需要愛撫、需要體溫,需要親暱和告別,需要眷戀,也需要孤獨。

只有人類的愛是沾帶血跡與殺戮的。

很早的人類就知道豢養羊群,為的是汲取牠們的乳,是可以宰殺後食用牠們的肉,剝取牠們的皮,製作成衣服、褥氈或蓬帳。

一個征戰歸來的帝王,睡躺在羊毛氈上。他在民眾和軍士的歡呼中進城。他時而從躺臥的姿態立起上身,舉手回答群眾的致敬。但大部分時間,他獨自陷於沉思之中。他戴著紫瑛石戒指的手,無限柔婉地撫摸著羊毛氈上細細的紋理。他感覺到羊毛在他指間的糾纏,感覺到紫瑛閃爍的寶石的光幽微地映照在潔白羊毛間詭密的變化。好像一種符咒,據說可以把死去的生命封存在咒語中,一旦咒語被破解了,生命便重新復活,被囚禁的身體也彷彿大夢初醒,開始轉動眼球,開始再一次感覺到肺葉中每一個細囊被清新的空氣充滿。感覺到原來乾澀的眼球四周滲溢出的淚液,感覺到死亡過的身體再一次復活的辛酸。

他躺臥在羊毛氈裡,他覺得群眾的歡呼是一片虛罔的大海,一波一波襲來,使他沉溺漂浮。洶湧澎湃的波濤,把他簇擁到浪的頂峰,又從高處摔下,碎裂成幻滅的浪沫,迅急在漩渦中消失,無影無蹤。

羊毛氈舖成厚厚的床褥。床腳是木雕塗金的獅腳。床頂有淺紫色的紗帳。透著薄薄的紗,夏日炎烈的陽光被篩成細密的一片光。他瞇起眼睛,使細密的紗帳下淺紫色的光被過濾成更微小的光點,浮游於空中,可生可死,可以是有機,也可以是無機的存在。

他在軍士腳伕抬動床轎的動作裡,感覺進城的大路被刻意整理過。剷除或填平了凹凸不平的坑洞,用平整的花崗岩砌成,加上羊毛氈柔軟的厚度,他幾乎感覺不到一點點的震動。

他好像放任自己耽溺於一種安逸、慵懶,一種死亡般的遲緩與寂靜之中;任由那些喧鬧吵雜的呼叫聲變成虛罔的大海,而他在海底靜靜沉落,似乎與上面洶湧的波濤毫無關係了。

陪伴他在深邃的海底緩緩沉落的竟然只是那一張潔白純淨的羊毛氈。

他把臉頰貼向那密聚如毛髮的羊毛深處,呼吸那一叢一叢毛髮中釋放著的活著的動物身體的新鮮濃郁的氣味。

他發現自己全身赤裸,那件披在身上的紫色的錦繡的袍子不知何時失落了。連右手中指上那一枚紫瑛石的戒指也不知在何時丟失。這樣一個赤裸的肉體,彷彿解脫了一切人世的歡呼或咒罵,才開始回復成為一個人;一個如初生嬰兒的肉體,在無邊無際的闃暗中沉落。

他伸手觸碰自己豐厚又柔軟的嘴唇。在冰冷的海水中依然感覺到燙熱的溫度,「那一定是血色豐沛的嘴唇罷!」他想起黎明玫瑰初綻放的那種紅;不像視覺,更多時候,也覺得那是一種慾望的傷口,在茫然的境域張口,在茫然的境域昂首企盼,在茫然的境域把最燦爛豐盛的生命獻祭給死亡。

他記憶起戰場的殺戮中,他的劍,刺進一個敵兵的胸膛。在驚愕的叫聲中,他凝視那傷口,在美麗飽滿的左胸的正中央,在那微微隆起的胸肌的頂端,偏離著圓圓一粒乳頭的左下方約一公分,那匕首彷彿刺入了一個急劇跳動的物體。匕首被那在劇痛中痙攣牽動的振動影響,微微地顫動著。他緊緊握住匕首的柄,而匕首的另一端是一顆跳動的心臟;劇痛著,又無比地亢奮著。在瀕臨死亡的邊界,才知道生的慾望這樣狂野強烈;匕首的兩端被兩種不同的力量握著,屠殺者和被殺者的對峙。他們如同在性的交媾中彼此凝視高潮的愛侶,「愛人的身體原來是匕首最好的歸宿。」他茫然地胡思亂想。拔出匕首,在傷口彷彿嘔吐一樣噴出鮮濃的血汁時,他緊緊擁抱著那一剎那釋放出全部體溫的身體,緊緊緊緊地擁抱著,彷彿那是自己上一世的屍身。

我們都活在血泊中,各種不同形式的血泊,廝殺的血泊,或愛的血泊。

他把手指從嘴唇移到下頷,感覺一個即將三十歲的男子短而硬的髭鬚,像刺蝟的刺,從兩腮的邊緣一直延續到下巴。

他又移動著手指,從毛毿毿的下頷撫觸到堅實健壯的頸脖。他不喜歡柔細的脖子,他相信脖子的堅定和意志有關。他記憶起那遭受匕首殺戮的兵士,在死亡時,睜大了眼睛,他的脖子是挺直的,很清楚地透露著因為運動而富於彈性的肌肉和筋骨。尤其脖子兩側向肩膀拉動的肌肉,像一種極具韌性的筋束,緊緊拉動著兩肩的肌肉的力量。

他隨著一張羊毛氈沉落到不可名狀的的海域,記憶的海域,幻想的海域。

只有在那無邊無際的海域,他發現自己如此赤裸;如同那一張羊毛,因為從某一個活躍過的肉體身上剝下來,有著特別潔淨的白。

他像浮沉於母體子宮之中,而那張羊毛,也如初生時的胞衣。

「只是太潔淨了」

他在泅泳中拉動著腹股之間的肌肉,很清楚地感覺到從臀部帶動的力量。許多水流,也彷彿一縷一縷的羊毛,從他的兩胯之間,從他輕柔的小腹及腿股之間迴繞。

羊毛有時漂浮到比較遠,好像水藻或白色的珊瑚,他並不刻意去靠近;但是水流的規則會使羊毛和他逐漸迴流到一起,彷彿他們終究是不能分割的。

他無法了解生者與死者之間是否也是如此,無論漂流離散到多麼遙遠,最終還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宿命地依靠在一起。

古老的族人相信,殺死一個人或一隻動物,那被殺的靈魂便依附在殺者的身上,成為殺者的一部分。那死去的身體未完成的愛或仇恨也依附在殺者身上,要由殺者繼續去完成。

「所以,那死去的敵兵的愛與恨已經依附在我身上了。」他仔細用手諦聽著自己在左側胸肌下一顆怦怦跳動的心臟。

好像那顆焦慮不安的心臟渴望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渴望那匕首的尖刃緊緊插下最柔軟的內裡,而那些柔軟的組織便努力堅韌起來包裹著那冷冷的刀尖;那些燙熱的血液便一次一次,彷彿永不停止的潮汐,噬舔著匕首的形狀。

「匕首停留在心臟的時刻,也便是我們相互瞪大了眼睛凝視對方的時刻。」

他回憶起一剎那間,那心臟透過匕首傳來的彷彿擂鼓的亢奮,刀柄在他手中劇烈顫動的時刻,被殺者的憂愁或狂喜已全部如符咒般進入他的身體。

「我是帶著你的憂愁與狂喜活著的。」

他回想起少年時族中的獻祭,他總是被父親命令去山野上捕殺最善奔跑的羊。牠們奔跑著,他也奔跑著,他勝過許多隻羊,一旦他超越過那幾隻羊。羊便跪伏下來,彷彿俯首認命,可以任由他宰割。

但是,他沒有忘記父親的訓示。

「一定是最矯健的羊,跑在羊群最前端的羊,才是神所歡喜的獻祭。」父親說。

他於是在石塊磊磊的山野坡地上狂奔,跳躍過所有被他的矯勇嚇得匍匐在地的羊群。他孤獨地向前奔去,朝向那遠遠跑在曠野前方的孤獨的羊。

「唯一的孤獨者。」

殺者和被殺者都是唯一孤獨的。

他在那一剎那,手指的指尖接觸到羊後腿的足踝,他感覺到把生命與速度爆發到極限的力量,僅僅是後蹄的一點點接觸,便彷彿被電擊一般使他全身震顫了起來。

他的全身向前衝刺,遠遠看來,他的身體和羊的身體是兩條水平線。像兩支向前射去的箭,在那一瞬間的接觸裡,他的手急速抓緊羊的足踝,然後,他們一起滾落在土坡上。泥土、汗、身體喘息時的氣味,劇烈的心跳,他們糾纏在一起,那僨張的羊的呼息使他像緊緊擁抱著自己,自己瀕臨死亡時那種急劇要掙脫的狂烈的震動。

羊最終被獻祭了,留下一張潔白的羊皮,只有他,記憶著羊的怨恨或自負活著;他的身上留著被殺者的符咒。

因此,當他和羊皮一起沉落於海底時,他嘲笑了愚庸群眾的歡呼,對他來說,他和死去的羊,以及死去的兵士,是同一個符咒裡的故事。

——一九九九、七、十八《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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