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孤獨的緣故

我為什麼會說起劉老師的故事,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劉老師——」

我們只是偶爾在狹小的公寓樓梯間中相遇,錯身而過的時候禮貌地寒暄一下。

這幢公寓一共住了八戶人家,彼此都不怎麼來往。

劉老師住在四樓B的位置,他的對門四樓A住著娃娃和她單親的母親。

有關劉老師的身世種種,我大部分都是從娃娃的母親張玉霞處聽來的。

「張太太——」

我最初按照娃娃的姓氏來稱呼張玉霞,她立刻否認了。

「叫我張玉霞,我現在是單身,娃娃跟我姓。」她說。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介面,就楞在樓梯間,唯唯諾諾說了一些「這麼早回來」之類不關緊要的話。目送張玉霞登上四樓,聽到她從皮包中取出鑰匙,哐郎哐郎開了好幾重鐵門的鎖,又開了木門,然後又關了鐵門,再關上木門。

我趕緊關了房門,跑進房間,和正在看晚報的我的先生說:

「噯,樓上四樓A的張太太丈夫不姓張唉!——」

我的先生冷靜地從他老花眼鏡的上方無表情的凝視著我。我意識到他並沒有完全了解事件複雜的內容,繼續做了如下的解釋:

「娃娃不是叫張國瑞嗎?他的母親——就是我們平常叫『張太太』的啊!她自己娘家姓『張』,叫張玉霞,是單親媽媽唉。」

「管那麼多事!」

我的先生在聽完我解釋之後,仍然沒有表情的回去看他的晚報。

我只有默默走開。

我想:這是一個社會變得如此冷漠的原因吧。

我和我的先生在最近十年間每天交談的話已經不超過十句了。最後一次是他發現看報的距離越來越遠,我勸他做一次檢查。我們一起到巷口的眼鏡行去驗光,驗光師說:「一定要配眼鏡了。」我的先生陰沉著臉,他偷偷跟我說:「眼鏡行的人只想賺錢。」我脫口而出說:「四十八歲,是要配老花眼鏡啦!」

我的先生發了很大的脾氣。在眼鏡行中我們有點不顧體統地吵起架來。我完全不記得我們吵架的內容,只是發現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且大多露著冷冷的旁觀的笑容,我才藉故眼淚奪眶而出,蒙著臉逃回家去。

我們有好幾天沒有說話。

那年他四十八歲,我比他小兩歲,屬馬,但是,我在那之前兩年就已經配了老花眼鏡,我也鄭重告訴他,我的視力大不如前了,但是並沒有得到他的注意。

電視機中有一位心理學的教授在講解現代人的孤獨感,他說明現代社會個人承受的工作壓力,往往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紓解。看起來越來越開放的社交空間,其實因為每一個個體都缺乏真正傾心相談的家人或朋友,久而久之,內在的孤獨甚至變成保護自己的藉口,社會中到處充滿了冷漠的人際關係,「嚴重的社會問題就因此連鎖的產生了」。心理學教授結論性地這樣警告,並且指出他所說的「嚴重的社會問題」就是層出不窮發生在我們城市四周的自殺、吸毒、弒父、殺人,或兒童綁架案件。

我的先生仍然沉湎在晚報的閱讀中。

他越來越少說話的習慣曾經使我擔憂,在我們唯一的孩子(詩承)大學畢業出國留學深造之後,我幾乎變成了這三十坪的公寓中唯一喃喃自語的聲音。

我的聽覺卻似乎因為他的沉默異常神經質地敏銳了起來。

我可以聽到四樓A的鐵門一道一道開鎖的聲音。如果是張玉霞,開鎖的聲音比較快,一圈一圈急速的轉著,然後哐噹一聲鐵門重撞之後,陷入很大的寂靜中。如果是娃娃,這個才八歲的小男孩,卻有如貓一樣輕巧深沉的腳步。他通常從小學回家,一步一步登上樓梯,我便仔細聽著,我甚至覺得他也聽得到我的竊聽,偶爾停下腳步,似乎在檢查,那時我就心跳加速,彷彿被別人發現了自己不正當的竊窺,趕緊正襟危坐起來。

但是娃娃真是一個鬼氣靈精的小孩,他走在樓梯上的步伐完全不能捉摸。在你心跳才過,發現他已躡手躡腳到了四樓,從脖子上拿下鑰匙,插進匙孔,輕輕轉開鎖。當我努力全心傾聽時,我發現他又停了轉鎖的動作,然後依然是在我一陣心跳慌亂中,他已悄悄進了門。鐵門掩閉時也絕不像他母親那樣粗魯,只是金屬與金屬輕到不能再輕的一聲磕碰。

我覺得我的聽覺被娃娃訓練得更精密細微了。

但是,我聽不到劉老師的聲音。

「他走路怎麼像鬼?」有一次張玉霞這樣和我抱怨。

「是嗎?」我很好奇,張玉霞一定有具體的經驗。

「怎麼不,前天他走到我面前了我都不知道,一抬頭一個人在面前,差點沒嚇昏死過去。」

「在那兒遇到的?」我說。

「樓梯間啊!你說有多怕人。」張玉霞猶有餘悸地向下望了望。

我以為這仍然是「現代人孤獨感」造成的問題。

我嘗試向張玉霞解釋電視中某心理學教授所說的「每一個個體都缺乏真正傾心相談的家人或朋友」的結果。

張玉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說:「他很喜歡孩子唉!」

「誰?劉老師?」我問。

「是啊——」張玉霞回憶地說:「有幾次我和娃娃一起,遇見了他,他就放慢了腳步,跟娃娃微笑。」

「也許我們應當對他對多一點關心。」我頗有感慨地補充了一句:「公寓中的鄰居彼此都太疏遠了。」

張玉霞並沒有熱烈響應的表示,漠然地藉故告別離去了。

我回到屋子中,覺得光線有點暗,這幢東西向的公寓,因為左右蓋了高樓,大白天也照不到陽光。我捻亮了燈,戴起老花眼鏡,把桌上詩承從美國寄來的信,就著燈光,又讀了一次。

在此間讀報,知道台灣最近常有綁架兒童的案件發生,勒贖巨款,甚至撕票,手法殘酷,令人髮指。

讀法律的詩承常常要表示他的社會正義感。他寄來的信很少有問候父母的話,大多是摘錄一些中文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加一點他自己的評論見解。

倒是因為詩承的信,我特別注意了有關兒童綁架的案件。

連續幾天,我特別追蹤了報紙上社會版有關這類案件的報導,也把電視上相關的新聞加以比較。沒有想到,正如詩承所說,兒童綁架案件已經如此普遍,而且手法殘酷,令人心悸了。

有一篇綜合性的報導我特意剪下來,寄給詩承,使他對這一問題有多一點可以參考的資料。這篇報導中我覺得最重要的一段,還用紅筆勾出,使詩承不致粗心錯過。這一段是這樣寫的:

城市中的兒童突然無緣無故地失蹤了。起初大家並沒有深究,以為不過是對有錢人家的孩子進行綁架勒贖而已。

但是,顯然城市兒童失蹤的現象越來越明顯了。

去年聖誕節前後,城市警察部門的首長不得不出面向焦慮的市民做事件的澄清。

他在電視上公布了一七三一件兒童失蹤案未能破獲的總數。群眾譁然了。

緊接的幾天,由於國家內政主管部門強大的壓力,警政首長不得不再次向電視觀眾做更細節的報告。

他詳盡地分析了城市兒童失蹤案件中有百分之六十九點八的比率已顯然與「綁架勒贖」無關。他解釋說,這百分之六十九點八比率的「兒童失蹤」案件,其中的家庭背景都屬一般中下級的公務員或勞工。而且據報案的當事人所述,他們都沒有接獲任何勒贖巨款或威脅的信件與電話。

大家應當記憶猶新,警政首長在去年聖誕節到元旦間的一連串談話,造成了我們城市治安多麼大的恐慌。

在短短的一星期間,城市中幾乎不再看得見任何兒童的蹤影。許多父母禁止兒童在新年假期之後重返學校。

你能夠想像嗎?在此後的一個月之間,動物園、兒童遊樂場、玩具店以及幾家連鎖的售賣兒童服裝的公司相繼倒閉。

市立的動物園和兒童遊樂場被議員們交相指責,認為不能以牟利為目的,只好繼續營業,但是,據管理員敘述:連籠子內的動物都很訝異兒童的消失,露出惶惶不安的情緒。

有趣的是來自某宗教團體對兒童失蹤現象的證道。這一團體的負責人洪伸欽長老,列舉了基督教《聖經》中殺嬰的故事,說明由於救世主的誕生,引發當時民間盛傳「新王降臨人間」的耳語。這樣的耳語日漸蔓延,終於導致當時國王的疑慮不安,便下令將伯利恆初生的嬰兒統統殺死。洪伸欽長老的證道在北、中、南各地巡迴,使許多婦女匍匐痛哭,並聲嘶力竭,數千人跪求長老賜予神蹟,赦免世人的罪。

洪伸欽長老在各地信徒都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中時,以極冷靜的表情在電視黃金時段的綜藝節目中出現,以緩慢而悠閒的手勢祝福信徒,並且安靜地說:「你們都沒有讀福音書嗎?那裡面明白地告示我們,救世主逃往埃及去了。」

洪伸欽長老的證道隔日被指責為有意的「以古證今」,在宗教的證道中暗指與洪長老有密切關連的某政治異議人士的逃亡美國。

一位政治評論家以「救世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