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那其的頭髮

(我始終是那個不發一言的人……)

最早注意到他的頭髮是在廣場抗議運動的第三天。

他的頭髮並不黑,仔細一看帶一點金褐色;在五月陽光的強烈照耀下就特別明顯。髮質很細,雖然不經整理,卻自然披垂下來,看起來柔順而且有秩序。

在披垂的頭髮後面透露著不大但形狀細緻的眼睛。他說話的時候因此似乎必須考慮到頭髮遮擋眼睛的問題,而使頭部保持不同角度的傾側。

「克魯泡特金是在一八七六年逃亡到瑞士的。從俄羅斯向外地逃亡的安那其主義者大都走這條路。」

他盤坐在地上。有時候因為低頭翻看文件資料,頭髮就如水一般傾瀉,一整匹布似地遮蓋著他的前額。

「安那其主義者一八七七年才有了最早的組織。」他說:「秘密的,當然;那時國家的鷹犬們大肆濫捕黨人,施以酷刑,有許多黨人甚至被一根一根拔去了頭髮……」

「有這樣的記載嗎?」圍坐在廣場四周的青年們很仔細地檢查他傳送給大家的每一份影印的文件資料。他們相信民主的基礎開始於每一個人的參與,也開始於對真理的反覆辯論以及現象細節一絲不苟的檢查。

「沒有。」他很誠實地回答,抬起頭來,用細長的手指把懸垂在額前的頭髮梳理到後面去:「其實在克魯泡特金的《一個反叛者的話》(Paroles d'umrevolte)中並沒有提及任何有關頭髮的記載。我的推測是,首先從照片上來看,克氏是一個禿頭。其次,按當時的情況——從俄羅斯到瑞士都一樣——國家的鷹犬們加諸於安那其主義者身體的酷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甚至恢復了古老東方野蠻的刖刑、宮刑、劓刑;自然,頭髮的髡刑也必定一併施行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聯想。我在廣場運動的第三天,也在想,為什麼那麼多的激進主義者習慣於在頭上纏綁布條,從日本的神風特攻隊到南美柴格瓦拉的信徒,從天安門到這裡的廣場都在頭上纏綁布條。激烈的右派和激烈的左派在革命行動時竟是十分相似的。」

(我始終是那個不發一言的一個……)

「是否他們潛意識中仍然懼怕著被別人看見自己頭殼下隱藏的激進思想呢?」

「意識型態在人類的歷史中常常藉由頭髮來進行鬥爭。」

他回答黨人的問題時有一種沉靜的魅力,他說:「例如,清代入關的剃髮運動曾經引起漢人的抵抗,可是高壓的手段使漢人接受了滿清的髮型,也同時接受了滿清的統治。民國辛亥的革命也是經由剪辮子來推動的。也就是說,人類的意識型態鬥爭常常藉由頭髮的問題顯現出來。在古老的希臘神話中巨人參孫的神力是隱藏在頭髮中的,對不對?一剪去了頭髮,祂的神力也就消失了。更有趣的是,直到今日,凡是最需要泯滅個性的地方就越需要剪去頭髮,例如軍隊和監獄。頭髮一剃光,就消失了個人的特性。

「所以,意識型態的鬥爭是要在頭髮上進行革命的。」廣場中當然有許多傾向於囂張及簡化結論的少數人。他們頭上纏綁的布條通常都寫著聳人聽聞的警句,講話聲音嘶啞而且急促,並且常常容易激動哭泣。

但是,似乎只有溫婉的葉子是真正能夠愛戀他的頭髮的人。她單純只是覺得他頭髮的美麗而獻身於他。也並不在意原來與他同居的女人不時地造訪。同時安那其主義的信仰者,葉子第一次身體力行了財富、肉體與精神的共有。當些微的嫉妒、失去的感傷與恐懼來襲時,葉子竟然甚至有背叛黨和信仰的罪惡感。

「啊,一個安那其的信仰者——」她這樣的自責著,企圖使自己從人的私慾中平衡過來。

葉子和圍坐在他四周的男女們認真討論起有關克魯泡特金在《田莊、工廠、作坊》這部著作中安那其主義的經濟學觀點。

關於城市建築者的不道德是安那其主義者早在一九一○年代就已經提出來討論過的。城市建築者構造了巨大的居住公寓,把人從田野、山林、海域及鄉村小市鎮的手工業作坊中吸引出來,塞進一幢一幢水泥鋼骨建造的方盒子中。他們設計了不道德的居住空間,使城市居民被強制接受一個偽造的道德秩序。

「一九一○年代就被安那其主義者批判的城市偽造道德,直到今日,很不幸的,還在人類中被沿用。而且,對大部分仇視安那其的麻木的城市居民而言,這偽造的道德,例如『家庭』、『國家』、『民族』、『階級』、『倫理』竟都變成了鷹犬們肆虐的主要藉口。」

他補充了幾個發言人的遺漏,類似結論的總結了廣場安那其聚會的第四次討論。

夜晚,當安那其主義者入睡之後,將近圓滿的月亮高高升起在這城市上空,廣場上流傳著一種淒涼的鼾聲,此起彼落,彷彿輓歌。

葉子輾轉難眠。月光下她偷窺著領袖猶埋首於文件的整理中,他那如瀑布之水的整匹的頭髮在月色中更是動人心魄了。

「如果我愛戀他的頭髮是獻身的唯一理由,他會以為這是對安那其的擁護,還是侮辱呢?」

葉子近來常陷溺於這樣的疑惑中不克自拔。原來與領袖同居的女子已然離去,據說是投入了仇視安那其的黨派成為一名極右派的女子。安那其族人中的竊竊私語當然困擾了領袖,也使葉子更覺罪愆深重。

「女性在革命中的搖擺性格,受所愛戀的男子影響,恰恰說明了傳統男性父權中心社會在女性奴隸意識型態上的反映。」

當一名咄咄逼人的新安那其黨人這樣論述黨內女性的革命情操時,葉子不自禁怦怦心跳了起來,彷彿這篇報告是因她而發的。

但是,要清楚地把安那其黨人的關係與愛情區分開來是多麼困難的事啊!當黨人駐進廣場之後,葉子成為領袖的重要助手。整理分送文件,召集群眾,安排黨人的食物與處理排泄物,是任何人都難以承當的體力負荷,但是葉子卻愉快地一一處理得有條不紊。她在體力的勞累中感覺著一種清洗自己罪愆的愉悅。別人有時勸她休息,但是,她害怕休息,害怕休息時她就要情不自禁地迷戀起領袖的頭髮以及他肉體上的種種細節。

他們在廣場中的進出,甚至夜晚時同裹一件睡袋席地相擁而眠都是黨人們默認的事實。但是,葉子從來沒有從他口中聽到有關安那其婚姻或愛情形式或兩性關係的主張與意見。

做為一名女子,如果對所愛戀的男子的意見不斷猜測,相信是堅決的安那其主義者的他所鄙視與反對的吧。

有一次葉子問起他有關女子頭髮長短的問題時,他有些不屑地回答說:

「解放的安那其的女性是不會以男子的悅樂為自己生存的目的。」

他說完之後,似乎也自覺到對問話者不屑的表情。長久以來和平的安那其主義的內在訓練使他立刻對自己的行為有了反省。他平息了自己的情緒,有些抱歉地撫愛起葉子的一頭長髮,安靜地說:「葉子,有關頭髮的問題,並不是安那其主義的重點。」

葉子同時感覺著黨人的與男子的愛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大部分時間,她仍然無法調整好那來自肉體的悸動的貪戀與頭腦思想中理性信仰的關係。

但是,結果她還是把一頭長髮剪短了。

她這樣想:頭髮既不是為了取悅男子而存在,過去存留長髮的許多近於夢幻的聯想其實可以一併剪除。頭髮的確如領袖所言是最接近人類思考部位的產物,也因此沾帶了最多與思想有關的意識型態的辯證在內。

葉子對著鏡子,把一片及腰的長髮拉成一綹,吸了一口氣,決絕地一刀剪斷了。葉子剪完頭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彷彿被剪去的不是頭髮,而是她屬於過去沒有覺悟的女性的種種。

「革命,真正的革命並不是動刀動槍,而是隔除掉腦中腐敗、霸道、墮落的部分。」

黨人們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葉子因此覺得從女性中解放了出來,第一次感覺著安那其不僅要解除人類在歷史枷鎖中有關「家庭」、「國家」、「民族」、「階級」等等腐敗墮落的觀念,也同時連帶地要將歷史加諸於性別上的差異與主從性質也一併解放了。

她雀躍地行走在這迅速進行著安那其革命的城市,向兩旁街道上的行人微笑。他們雖然暫時還將居住在敗德的建築家們所建築的房子中,被偽造的道德安排著去像機械奴隸一樣的生活著,女性或男性如動物一般交媾,女性沒有子女的撫養權,不保留母系的姓氏,沒有財產獨立的能力,甚至沒有性交的主動意識。他們——男性或女性——共同成為長久歷史屬性中被剝削了人的自由的奴隸或機械,背負著「國家」、「民族」、「階級」、「性別」重要的枷鎖生活著。——「但是啊!」葉子在心中呼喊著:「等待著吧,這城市將進行一次偉大的安那其革命,使每一個人恢復純粹屬於人的自由。」

那個夜晚,葉子擁吻著領袖。少掉了長髮的羈絆,她覺得可以更像一個黨人般愛領袖了。如同革命中男子與男子的愛吧,她十分主動地用臉頰摩著領袖肌瘦的身體,他的並不常運動的薄薄的胸膛,他的扁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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