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腳厚腺帶體類說

第一次到萬鎮的人都十分驚訝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豬腳。在市鎮中心的廣場,一般用來置放偉人銅像的地方,便有一尊用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構造起來的銅雕塑像。設計這尊塑像的李君,為了堅持是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與市鎮代表的會計人員爭執了月餘。會計人員認為兩千七百四十隻豬腳在核報預算上是一個整數,他們委婉地向李君解釋:「國人的會計觀念是必定刪除零頭的。因此,親愛的李君,你的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即使被我們通過,一旦呈報到上級,還是會被刪除的。」

李君最近留了辮子,細細的一撮拖在腦後,很像一隻美麗的豬的尾巴。

會計人員從形貌上判斷李君是一個頹廢、邋遢的傢伙;心裡揣測這一隻可有可無的豬腳李君是會同意刪除的。在會計人員的心中,這一隻豬腳的刪除也是形式,不過是為了證明會計人員對市鎮重大建設操有生殺大權以及被尊重的意思吧。

不料這個「頹廢、邋遢的傢伙」竟然大怒。李君立刻向新聞界公布了這項消息,並且赤膊在他塑造的豬腳模型前拍照,寄給記者。各大媒體以顯著的篇幅報導這件「近年來最嚴重的藝術迫害事件」。

「一隻豬腳守衛戰」,各大報以顯著版面刊登這個消息。新聞界、文化界和藝術界聯合起來發動了靜坐、示威遊行,並衝進中央級的決策機構,使正在揚言要進行民主改革的城市領袖十分難堪。

豬腳塑像經過月餘的爭執,演變成政治事件。原來喜出望外的李君,不多久卻因為各大學藝術系學生的介入,情勢愈趨複雜。部分北部的藝術系學生認為李君自萬鎮北上,掀起這樣的狂潮,是向北部挑戰,便有意排擠李君,逐漸以北部流行的「解構主義」的論點嚴厲批判了李君設計的落伍性格。

「那只是在偏僻一隅的小小萬鎮發展出來的個人夢魘而已,完全沒有世界的前瞻性。」

在城市廣場上原來由藝術界共同用保麗龍塑造起來象徵藝術自由的一隻五十公尺高的巨大豬腳塑像在一夜之間被激進的藝術系學生摧毀了。他們圍繞在殘碎的豬腳碎片的四周舞蹈,向豬腳的碎片吐唾、撒尿,或當眾手淫把精液噴射上去,引起圍觀者的歡呼。

午夜過後,城市領袖駛車經過廣場,看到李君孤獨坐在一堆如垃圾般的保麗龍碎片中。這是城市的凌晨,大部分城市居民猶在熟睡之中。城市領袖有習慣在每天這個時間驅車在各處瀏覽。他覺得這是一個頹喪而敗德的城市,而做為這樣一個城市的領袖,清晨驅車去認識這城市的墮落與敗壞,長年以來,竟成了他唯一的信仰。

「所多瑪城——」這個飽受基督徒《聖經》影響的城市領袖喃喃自語著:「所多瑪城是偉大的信仰之城,它為了試探人類頹喪與敗德的深度而存在。」

城市領袖從後座起身向前,親吻了他的司機,然後說:

「走吧,市民在等待觀看我健康的晨泳呢。」

也許因為那一日清晨在廣場上偶然的一瞥吧,城市領袖對李君以及豬腳塑像的象徵有了複雜的近於悲憫與自憐的情緒。因此,事件冷淡之後,領袖便在一次巡視萬鎮的機會中輕描淡寫地提到李君,他說:「地方上有才華的年輕人,不可以埋沒了。」

市鎮代表在一旁筆錄,會計人員交頭接耳。不多久,萬鎮的市鎮中心的廣場上就開始動工塑造了這尊豬腳塑像。而且這次完全沒有會計人員的杯葛,一隻不少地整整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如手足兄弟一般團結擁抱著。「象徵著人類悲哀又溫暖的關係,象徵著在殘斷的肢體中人類的互愛。」李君哭泣著宣讀塑像揭幕的致詞。他已剪去了美麗如豬的尾巴的辮子,穿起了黑色的貴重的禮服,遠遠望著城市領袖高高懸掛在廣場上的照片,心中泛起了一種辛酸的感動。

事實上,有關豬腳塑像的事件只是長期萬鎮居民吃食豬腳歷史的延續而已。

假設萬鎮沒有這尊以兩千七百四十一隻豬腳構成的巨大紀念碑式的塑像,萬鎮與豬腳的不可分割的聯想是依然存在的。

據說,僅有七萬多居民的萬鎮,每個月消耗的豬腳竟然高達八十四萬隻。也就是說,每個月,僅僅萬鎮一地,就有二十一萬頭的豬必須貢獻出牠們的四肢來做為人類的食物。

當然,吃食豬腳的並不都是萬鎮的居民。有極大數量的觀光客從島嶼的四處湧向萬鎮,以吃食萬鎮有名的豬腳為目的。萬鎮本身豬腳供不應求,便從全島輸進豬腳,豬腳業的興盛連帶帶動了地方繁榮。有一個製鞋業者看到每天數量驚人的豬腳在萬鎮被人類的胃消化掉,便誇張地說:「幸好不是人的腳,否則一定使台灣的製鞋業在一夜之間倒閉光光。」

當連成車隊的吃食豬腳的旅遊團陸續進入萬鎮時,首先看到的是李君傑出的塑像,而後,當車隊駛離廣場,在萬鎮大街小巷穿巡時,觀光客看到一堆一堆如小山一般的豬腳置放在萬鎮街頭巷尾。這些剛剛斬剁下來,猶流著紅血的豬腳,或已洗滌乾淨,剔除了污垢雜毛的雪白的豬腳參差堆放著,成了萬鎮最觸目驚心的景象。

「經過了特製醬類和麵線一起烹煮的豬腳,使人類嗜食動物屍肉的恐怖經驗轉換成了一種美好的味覺審美,這就是偉大文明的成就。」一位社會心理學家這樣分析,在一份有份量的學報上刊出了他的研究。有了學說的支持,便助長了萬鎮豬腳業繁榮的持續不歇。

觀光客圍坐在領袖來過的(幾乎每一家萬鎮豬腳,都強調它們是唯一領袖來過的)豬腳店裡。豬腳用青花大盤盛裝,並且新近的流行,每一隻豬腳都在切斷的腳踝部分用紅色的絲帶綁了一個精緻的蝴蝶結。

當本土文化精緻化之後,原來處於偏遠地區的市鎮也開始引進了一些先進國家的觀念。據說,豬腳上的紅絲帶就是萬鎮一位回鄉服務的博士的創見。博士在德國學生物醫學,他居住在德國時看到德國的酸菜豬腳上綁著俏皮的紅絲帶,便帶動了萬鎮的流行。然而,以他的專業來說,他是在專心致力於把萬鎮豬腳的生態變化發展成一種在國際上受重視的學說,這一點,萬鎮教育水準尚低的居民是很少人了解的。

「豬腳嗎?哪有可能?」

當博士偶然透露一點他的學說時,那些「識淺的愚民及學術洋奴們」(這是博士對他們的鄙稱)就對博士的努力嗤之以鼻。

博士是在萬鎮的豬腳中長大的。那時的豬腳業還在原始攤販型態的經營階段。博士的童年常常在一堆一堆如山的豬腳間與玩伴玩捉迷藏的遊戲,他也頑皮地用豬腳丟擲故作矜持之態的女生,用豬腳與鄰村頑劣男童開戰,豬腳截斷時堅硬的骨骼及蹄尖的銳利是比石頭更好的武器。

總之,博士的童年的確是在豬腳中度過的,他最早對愛情及性的夢想,與仇敵的戰爭都與豬腳結下了不解之緣。

博士的父親原來在萬鎮廟口擺設一個豬腳攤,博士讀小學時開始,每天下課以後就要先負責清洗一堆一堆剛被砍下來的豬腳。因此,自幼年開始,博士就有機會以近似精密解剖學的方法來觀察豬腳。他把污血及雜毛清理乾淨之後,更驚訝於豬腳特別精緻的結構上的完美。那被潔淨如玉般的厚皮包裹的有力的足踝使博士的童年經歷了如藝術審美一般的洗禮。他特別有興趣的是豬腳一旦與它們臃腫肥胖、並不美觀的主人的身體分離之後,它們竟可以獨自擁有一種自由完美的品質。

「從臃腫、肥胖、骯髒,而且懶惰的母體上被斬斷的這一隻豬腳,竟擁有獨立完美的一種新的品質。」博士在留學德國的一次台島同鄉會中發表演說,便以極感性的故鄉的語言述說了他童年的記憶,使全場懷鄉的萬鎮人為之唏噓,認為是萬鎮長期獨立運動中最富有象徵性的演說。

幼年時長時間在洗刷豬腳的工作中獲致的經驗,不隻影響了此後博士的藝術審美、政治理念、性關係,也同時在他生物醫學的專業上給予了他重大的啟發。

一直到留學德國期間,他還是愛吃豬腳的。他可以用刀叉輕易地分解開豬腳的骨骼及筋脈的組織,使那些滿頭冒著大汗的割著豬腳的日耳曼人異常羨慕。

當他以豬腳做為博士論文的題目之後,他更是常常出入大學附近一家有名的豬腳店,一待便是一整天。他會以一把叉子支起豬腳,立在面前端詳欣賞,完全出神到忘我的地步。日耳曼的店主有些擔心他的癡狂是否來自於學業壓力大,便善意引介了也在讀大學的自己的姪女Agathe以為開導。

「Agathe——」博士立起一隻豬腳,安靜地說:「妳看,豬腳不像人類的腳掌那樣的粗魯囂張。它極其收斂,只在兩個主要的蹄尖承擔巨大的身體重量的壓力,因此,所有的美都在這蹄尖上,如母親一般含蓄,而且擔負著最大苦難。」

博士慢慢旋轉著叉子,讓Agathe從四面欣賞這隻豬腳,他又說:

「妳知道,法蘭克福學派的Adorno的理論『意識型態,藝術與美學理論』恰恰證明了我童年的豬腳經驗。」

博士與Agathe很快熟絡了起來。Agathe對博士有一種神祕的東方的好奇,而博士有關豬腳的如癡如狂的情結似乎也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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