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頭考

婦人的舌頭一般較為扁薄,在進化為人類之前的兩棲動物時期,這種形狀的舌頭有助於產卵,當牠們遊走於沼澤四處時,常常把蘊藏於腹部下的卵(數量多得驚人!)利用扁薄如鏟的舌頭——撒播在附近可以攀附的水草枝葉上。

這些卵,經過日光長期照射孵育,不久就在水草枝葉上蠕動著數以千計的兩棲動物的幼種。牠們攀附在蘆葦或甜根子草的草脈上,張開羞怯的細小的眼睛四下環顧,並且膽怯地伸出了尚還無力的稚弱的前肢,試探了一下沼澤中泥濘的狀況。

這些幼小的兩棲類很快學會了用和身體等長的尾巴遊走於泥濘之中了。牠們對那柔軟的泥污和布滿各式蟲類的熱鬧的環境十分滿意。因為對生之經驗本能的喜悅吧,這些幼小的兩棲類不自禁地張開了口,對著晴朗的天空發出「嗚!嗚!」的快樂的鳴叫之聲。

發聲之時,牠們突然發現自己口中竟然擁有一條奇異的舌頭。牠們並且立即注意到這條舌頭靈活的程度遠較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高。反應靈敏的幾個看到附近有蚊虻飛過,便閃電般伸出「如簧」的舌頭(註:「簧」是樂器上發聲的簧片,這是牠們進化為人類以後追憶來形容舌頭的,如:鼓如簧之舌),迅雷不及掩耳地把蚊虻一股腦兒捲入口中。這個動作速度非常快,蚊虻還沒有覺醒,已被兩棲類濕黏的唾液裹死,瞬間掉入一個再也不能見天日的黑洞中去了。

據說,舌頭的高度發展與兩棲類的進化為人,有著密切的關係。或者,應該說,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功能特質,使舌頭與生殖互動,因而牽動了兩棲類向人類進化的可能。(這一點過程較為複雜,我們還是從頭說起吧。)

在兩棲動物時期,由於草澤中生存經驗的艱苦,兩棲類雖然可以輕易地吞噬蚊虻,自然也有遠較兩棲類強大的生物可以輕易吃掉兩棲類。兩棲類遭毀傷的數目非常大,因此,生殖繁衍以維兩棲類種族的不至於絕滅,這一目的就幾乎成了種族生存的最高目標。

大約稍待兩棲類發育長成,立刻可以發現急切進行生殖行為的強烈需求。雄性兩棲類高舉著巨大的陽具,從草澤中爬上較乾燥的陸地,向每一個路過的(地面本來是沒有路的,因為走的動物多了,就走出了路來)同類誇示自己為了擔負種族傳衍使命而變得赤紅的性器官。牠們甚至向空曠的莽原發出近於淒厲的求偶的吼聲,有時聲淚俱下,傳訴著種族即將瀕於絕滅的悲劇感。

「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兩棲類進化為人類之後,也曾經把原始粗獷的生殖本能修飾為這一類典雅的辭句。並且以石碑銘刻,立於城市各處,以為鼓勵後來者的訓勉。但是,由於辭句過度修飾,美則美矣,在語文教育日漸低落之後,已沒有太多人能解釋這抽象的句子。大部分失喪了陽具能力的男子,行走過這一類訓示牌下,也很難有機會體會先哲教訓的原始本義了。

總之,遠古之時,由於生殖的需要,當雄性兩棲類努力發展牠們的陽具時,雌性便夙夜匪懈地鍛鍊著牠們的舌頭。

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

最近一派學界的研究於是證明,兩棲類進化為人類,最大的關鍵就在於「女性意識」的覺醒。而雌性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生產方式,在加速兩棲類的生殖功能上,不但與雄性並駕齊驅,而且更為快速地使雌性在進化為人類的歷史上搶先了一步。

這些觀點絕非憑空捏造,主要是來自先進國家在人體學上的新進報告的論證。

一九八○年初期,聯合國文教組織一個全球性的生物考古小組在南美進行調查發現了一具遺骸。經過碳十四的年代報告,是距今一千七百萬年以前的雌性生物。不多久,這具被命名為「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研究即在世界各地引起了熱烈的研究,因為,大部分資料顯示,這具遺骸是最早具備人的直立雛形的兩棲類。

這個重大的發現引起了在生物學界和人種學界嚴重的爭論。陸續發表的學術論文竟然歧異極大,一派認為這具遺骸充分顯示牠仍屬兩棲類動物階段(這可由牠的尾脊的存在來證明)。另一派則堅持這具遺骨以有明顯站立的痕跡,以脊椎往直立發展的人類進化程序來看,應屬人種學研究的範圍。

一位來自波羅的海愛沙尼亞大學的人種學教授烏里茲別克更以為,這恰恰是勞動生產習慣改變物種的最好證明。他並且極力攻擊來自紐約、洛杉磯為主的飽食的學術蛋頭們,責備他們罔顧人類生存的艱辛,蒙蔽歷史真相,以至於將人類史上第一位經由勞動誕生的「高貴女性」(引自原文)誣指為「兩棲類」。

烏里茲別克教授在芝加哥的一項學術討論會上宣讀他的論文,論文的全名是:《論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中勞動改變物種可能之證明及人種學理論的新詮》。

他以圖繪的方式試測了幾種有關這具「女」性遺骸的站立姿勢。一種是以尾部和兩個後肢支持身體站立;一種是純粹僅以後肢站立,尾巴並不負擔承載身體的功能。他希望後者的論證能更充分,因此全力放在這具遺骸尾椎部分的研究上。

烏里茲別克教授最主要的論證在於,雌性兩棲類以舌頭產卵布卵的勞動改變了物種。他說:

「在漫長而艱困的生存競爭中,為了使種族不至於絕滅,雌性兩棲類不斷以扁薄如鏟的舌頭來撒播腹部的卵到可以借日光孵化的水草枝葉上去。這種反覆的動作不但使雌性兩棲類的舌頭越來越長,更重要的——」烏里茲別克教授強調地說:「舌頭與腹部長期圍繞著生產的勞動,逐漸改變了雌性兩棲類的脊椎結構,而為了使卵分布到較高處的強烈願望,更促使雌性兩棲類的脊椎不斷往直立發展。」

烏里茲別克教授以許多張透視遺骸尾椎細部的X光片來證明,這具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尾椎已明顯有了凹槽的銜接的變化,這說明了脊椎已經直立,因為脊椎只有在直立狀況下才會經由壓力而發生凹槽。

在會場宣讀論文時,烏里茲別克教授額頭不斷冒著冷汗。他為自己在學術研究上重大的發現感動不已。他也預期著這研究的結論將如何震驚世界人種學的研究,與會各國的代表將如何向他熱烈歡呼呢?

可惜會場的反應完全出乎他預料之外。他的結論一出,全場譁然。來自紐約、洛杉磯的學者更因為這篇論文中對他們語涉諷刺,紛紛脫下皮鞋,在會議桌上敲打了起來。

烏里茲別克教授呆立在發言台上許久,漲紅了臉。他萬沒有料到是這樣的結局,也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身體會了所謂資本主義社會「人的異化」。「這些浮淺輕薄的學術蛋頭們!」他在心裡這樣暗自咒罵著。他在噓聲、皮鞋敲打聲、鬨笑中極力鎮靜自己,同時努力在心裡盤算著一句足以對付這些宵小的話。在會場逐漸安靜下來之後,烏里茲別克教授抬頭逼視了全場的代表,然後,他靠近麥克風,以生澀的英語緩慢地向全場布告:「你們,不只侮辱了我的學術研究,也侮辱了人類史上第一位經由勞動誕生的高貴的女性。」

他所指的「女性」就是在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發現的那具遺骸。

全場哄然大笑,鬧成一團。烏里茲別克教授則整理了論文資料憤而離席。蘇聯、匈牙利、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南斯拉夫幾個國家的代表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也紛紛收起資料魚貫離開座位,走出會場,以示抗議。

有關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的討論會就這樣草草收場了。

第二天,會議所在地最大的《芝加哥論壇報》以顯著的篇幅報導這件新聞,並喻為美蘇兩大超強勢力在限武談判和太空發展爭鋒之外又一次的大對峙。《論壇報》以辛辣諷刺著稱的漫畫專欄並且刊出一幅以喀達馬利吉蘭草澤區遺骸為題的令人捧腹的漫畫。畫上遺骸被裝扮成有大乳房的金髮美女,她以後肢站立,左手插腰,右手做出一般女權運動者叫口號的姿勢。她並且吐出舌頭,向一排剛剛經由勞動而從兩棲類進化為「女性」的同胞們宣言,宣言以斜體字排版,內容是:

當雄性發展他們的陽具時,我們,親愛的姊妹同志們,我們應該致力於鍛鍊我們的舌頭。

這幅惡毒的漫畫使來自蘇聯、東歐社會主義結盟國家的代表大受刺激,甚至連原本有著明顯反蘇情緒的捷克代表也對當地報刊這種作法斥為「幼稚」。這些國家的代表很快決定束裝返國,臨行前並且在機場舉行了記者招待會,包括捷克代表在內的十二位與會代表發起了聯合聲明,嚴厲譴責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學術與新聞風氣的敗壞,及政治干涉學術討論的純正性云云。

在機場的記者會上,烏里茲別克教授倒沒有說什麼話。他顯然在幾天內消瘦憔悴了許多。他原本寄望於將多年研究的心血公諸於世,他認為這是對數千年來處於被剝削狀況下的所有女性一種最大的平反,也是人類藉以恢復勞動神聖觀念的一場重大鬥爭。他在撰寫論文期間不時浮現起那在雪地中劈柴、舉著紅腫凍傷的手指熬煮馬鈴薯的母親的模樣,便不禁掉下了眼淚。

「而這些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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