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明月的手指

婦人明月從中小企業銀行中提領了六十八萬元,才走出銀行就遭遇了搶匪。搶匪的動作非常快,明月猝不及防,一疊厚厚的鈔票已在搶匪手中了。

明月先是一愣。在一剎那間,以前從報紙、電視上看來的關於搶劫的種種全部重現了一次。但是,她畢竟是一個強悍的婦人,一旦反應過來,立即奔跳起來,三兩步追趕上了搶匪,向搶匪頭上重捶一記,隨即緊抓著那一疊厚厚的鈔票,如母親護衛失而復得的兒子一般,再也不肯有一點放鬆。

搶匪與明月在熱鬧的大街上拉扯一疊鈔票的景象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旁觀。搶匪是一名三十餘歲黝黑健壯的男子,他或許覺得在眾目睽睽下與一名婦人拉扯的羞恥吧,因此露出了惱怒凶惡的表情決定嚇唬一下這不知好歹的婦人。他的左手仍然緊抓著鈔票,右手已迅速從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鋒利的開山刀。

「啊!」

圍觀的群眾看到了兇器,一鬨而散。唯獨一名八、九歲的兒童,手上拿著一把玩具衝鋒槍,忽然興奮了起來,衝鋒槍便噠噠噠噠向搶匪掃去。

搶匪一腳把小孩踹倒,回過頭來,向婦人明月大喝一聲:

「還不放手,找死啊!」

看過許多警匪片的婦人明月對於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刻反倒有種十分不真實的感覺。她驚懼地看著距離自己雙手只有幾公分的鋒利的刀刃,已完全失去了主張。

這個城市其實還沒有冷漠到看婦人明月被搶劫而不加援手的地步。在遠遠的街角的公用電話亭,已經有人悄悄地打一一九報案了。

但是搶匪已被激怒了。他似乎已不完全是為了搶錢而是覺得婦人太不給他面子,便下了狠心,一刀砍下,斬斷了婦人明月的幾根手指。

最先斬斷的是婦人明月的左手的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一疊千元大鈔的藍色票面頃刻染得殷紅了。

婦人明月也許是嚇呆了,並沒有立刻放手。這更激怒了搶匪,便狠狠剁了幾刀,彷彿在砧板上剁斷豬的強硬的腿骨一般,使婦人明月一時失去九根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婦人明月因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指黏在一疊厚厚的鈔票上被帶走了。搶匪臨走時還罵了她一句:「死了沒人哭的!」便跨上摩托車,向西邊逃逸而去了。

「我的手指——」

婦人明月仔細再檢查一次。果然,除了右手大拇指還在之外,其餘的九根手指都只留下殘缺不全的骨節,一圈血紅的印子,尚自滴淌著鮮紅的血。

有幾個膽大的路人又開始逐漸圍攏來觀看,看到婦人失去了手指便搖頭惋惜著。

「損失了多少錢呢?」

「六十八萬。」

「啊!唉!」

路人們有著對失去手指和失去錢的不同聲音的嗟嘆;但最終都覺得愛莫能助無奈地離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一個穿大學制服,模樣規矩的男生走上來問:他是這條熱鬧的街道上少數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錢。」

婦人明月開始哭泣了起來,她逐漸感覺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說啊,哭是無濟於事的。」大學生安靜地看著婦人明月。

婦人於是訴說著整個事件的過程。這也是事件發生之後她有機會第一次清醒地回憶和整理整個事件的過程。

她說:「那個歹徒一定尾隨我很長時間了,因為我在股票上賺的錢存放在這間銀行的事,是連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

她又敘述了有關歹徒可能有接應的合夥人,因為在恍惚中她還依稀記得有人持衝鋒槍衝散了前來搭救她的仗義勇為的路人等等。

「他不只是要搶錢唉,他還用開山刀把我九根手指都砍斷了。」婦人又哭泣了起來。

「手指呢?」

大學生低頭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鈔票上被帶走了。」婦人說。

「唉,可惜——」大學生惋嘆地說:「現代醫學接肢的成功率是很高的。」

「可是——」婦人覺得被責怪了,她便告訴大學生有關切斷的指頭在鈔票上緊緊依附著的感覺。

「那是不可能的!」大學生堅決地否認。他說:「神經中樞切斷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覺到鈔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國有斬首的刑罰。頭和身體從頸部切開之後,究竟是頭痛呢?還是頸部會痛?」大學生示範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可是,手指緊緊黏附在鈔票上啊!」婦人顯然對斬首以後頭痛還是身體痛的問題並不感興趣,她依舊專注在手指被斬斷那一剎那,那離去的手指如何感覺到一疊厚實的鈔票的雖然短暫但非常真實的感覺。

「Well——」大學生聳聳肩,他決定這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婦人,沒有經由教育對事物有客觀查驗與證明的能力。他心裡雖然充滿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費時間繼續做無意義的辯論了。但是,他也不願意草率離去。他基於對自己一貫做事認真的訓練,覺得不能因為情緒而動搖。「出發於情緒好惡的離去,不應該是一個理性社會的知識份子所應有的行為。」他這樣告誡自己。

大學生因此決定替婦人明月招攬一部計程車,並且指示司機,把婦人送到城市的警察局去報案。

「報案是進行法律追溯的第一個程序。」他這樣和婦人叮囑完畢後,才告別離去。

計程車司機是一個壞脾氣的人。他發現婦人手上流的血弄髒了後座的椅墊便十分憤怒,頻頻回頭責罵婦人。

「太沒有道德了。」他說。

「這一整個城市都太沒有道德了。」

「這樣下去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呢!」

「你看!他媽的X!紅燈也闖!」

他後來責罵的內容大半與婦人無關,可是婦人明月還是不斷哭泣著。婦人想起電視連續劇中命運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酒的男人毆打、遺棄,便是這樣倚靠著一個角落哀哀哭泣著,也不敢發聲太大。特別是因為壞脾氣的司機一再喝斥她不準弄髒了椅墊,她只好一直高舉著斷指的雙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獨地豎立著,使她特別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這個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止了。

相對於司機而言,婦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藹得多了。警員比婦人想像中年輕,穿著淺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雜的狀況下,穿梭於各類告訴紛爭的警察總局的大廳,他猶能保有一種安靜,而且禮貌地攙扶著婦人明月受傷的手。

婦人明月被安排在樓上一間小而安靜的房中坐下,警員倒了水給她,便坐在明月的對面詳細詢問起案情發生的始末。

警員顯然受過非常專業的刑事處理的訓練,他詢問案情的細節到了使婦人都感覺著敬佩了。例如,他竟然問起關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塗染的指甲油的顏色。

「蔻丹的顏色。」他最初是用「蔻丹」這個詞。可是似乎明月沒有聽懂,他才又重複了一次:「指甲油是什麼顏色的?」

「紅色啊!」婦人回答。

警員便從資料櫃中抽出了一本貼著各色色紙的色譜,翻看了一回,又拿其中的幾頁,比照著明月僅留下的一根大拇指上指甲油的顏色核對了一下,等完全確定了才把色譜的頁碼編號記錄在檔案上。

「M186。」他在檔案上寫著。

「那是紅色的代號嗎?」婦人問。

「紅色並不準確。我們用編號來分別不同紅色(例如,棗紅、粉紅、猩紅、紫紅……等)色系的差別。這是可以在電腦中建檔分析的。」

警員並且把整個記錄一無遺漏地複述一次給明月聽,謹慎地要求她檢查每一個細節是否都無違事實,最後才讓婦人在記錄上簽了字。

之後,警員便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一會兒,他才向婦人報告。

他說:「六十八萬元,我們會盡量為你全力追回。在這個逐漸墮落的城市裡,你知道,夫人,六十八萬元是很容易花光的。」他停了一會兒又說:「一百萬元以內的搶案最近發生得很多,我們這裡有幾宗記錄。」警員拿出厚厚一冊卷宗來,翻了幾頁,他指給明月看:「你看,一宗是用搶劫的錢買了一張高爾夫球場的貴賓卡。有幾宗是簽賭了大家樂(這一類的案例最多)。還有一宗是買通沿海漁船運送異議分子入境的。當然牽涉到政治案件的搶劫數目都比較大,動輒數千萬,大多不在這百萬元內的卷宗記錄上。」

「啊——」他在一宗案例上停了一下,而後向婦女明月說明:「這一宗是最奇特的。一個詩人用三十五萬元的贓款出了一本詩集。」

「他判刑了嗎?」婦人問。

「是的。可是很輕,幾個月的拘役就保釋出獄了。因為檢察官調查出他的動機是出於嫉妒;而嫉妒在這樣的城市中是非常可以原諒的罪,因此從輕量刑了。」

「你想——」婦人著急了起來,她說:「這些線索會有助於我的案情的偵破嗎?」

「是的。」警員一貫著篤定的語氣,他說:「我們分析每一宗案例,做過非常科學的分析。歸納之後輸入電腦,以數學上的或然率的比值來追蹤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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