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死鸚鵡

天氣到最炎熱的時候,那隻平時聒噪饒舌口吐人語的鸚鵡忽然昏倒了。牠被人發現摔倒在木製的支架旁,全身一陣痙攣抽搐;發現的人正試圖施以急救,不幸鸚鵡發出了最後三個清晰的人語之後,從此就僵斃不動了。

鸚鵡在多少度的高溫下會昏倒休剋死去?目前在生物醫學界引起了熱門的研究和討論。

「這種屬羽種的生物,一般來說是耐炎熱的。」A醫師擦拭著額上的汗水,有些不解地搖搖頭。

「而且——」他仔細觀察鸚鵡的脅翅,嘗試把它們拉開。但是,似乎肌肉已經僵硬,A醫師不敢用力太重,試了幾下便放棄了。

「而且,」他於是在診斷記錄上寫著:「羽類生物在極度炎熱時會張開雙翅,使翅翼下的皮膚發生排熱的功能。但是,這隻鸚鵡在昏死休克之前,牠的雙翅是夾緊的。依據牽動雙翅的肌腱顯示,牠絲毫沒有借撲搧雙翅來減低身體熱度的跡象。」

「C'est bizarrer!」

寫完記錄,A醫師似乎有點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C'est bizarrer!」他喃喃自語著。

A醫師早年留學法國,恰恰好是孔德實證論流行於生物研究界的四○年代。在多次臨床經驗中遇到不可解的難題,他就不自主地陷入沉思,喃喃著一兩句法國人的口頭禪。

他的助手K正站在椅背後方。K茫然地望著那已經僵死然而依舊羽色鮮豔的鸚鵡的屍體。

「可以把身上的顏色誇張成這樣,真是一個愛炫耀的傢伙。」K這樣想。

但,事實上,比彩色的鸚鵡更吸引著K的注意力的是A醫師那已經有點稀疏了的灰白的頭髮。

顯然,年輕的K是暗自愛戀著A醫師的。

K在大學醫學院讀書時是A醫師的學生,以後分發實習也一直擔任A醫師的助手。他被A醫師縝密認真的研究態度及永遠溫和不急躁的表情所吸引,產生了愛慕。

這種從世俗角度看來可能畸形的愛慕,當然曾經困擾過年輕的K,有過自責、深重的罪惡與羞恥的掙扎;也藉著和美麗嬌憨的杏子來往,試圖轉移自己性的傾向。

但是做為一名醫學研究的科學工作者,他深受A醫師理性思考的影響,以為任何混攪著情緒和主觀臆想的行為在科學研究上都是發現真理的障礙。

「罪惡與羞恥,甚至自責吧,都對科學的研究於事無補。至於美麗的杏子呢?她也只是逃避真實自我的一個犧牲品吧。」K在日記上這樣寫著。他也嘗試用修習過的精神心理學一類的方法來分析自己,諸如他的早年喪父,母親個性強悍,這種母子獨居的結果是否產生了他對父愛的渴望與性的交錯而投射在A醫師的身上呢?

嘗試用自己學習的專業來解剖內在糾纏不清的心理世界,K努力使自己保持高度的客觀與冷靜,細細地檢查每一個在自己成長中可能被找到的相關的具體事實。他的這種訓練顯然來自A醫師。A醫師無論在教學的理論分析或臨床研究上一向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常常重複的一句話是:「知識使人有判斷力,可是,知識通常也構成偏見。檢查偏見的最好方法還是回到事實本身。」

K在檢查自己時便不時在腦中浮起A醫師的這句話。

「但是,什麼是『事實本身』呢?」

K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他那因為喜好游泳而曬得黑褐深色的身體完全赤裸著。

他從視線可以俯看到的胸部開始檢查。他也用手撫觸從頸部到肩膀的弧度。有些地方鬆弛柔軟以及有些地方顯然因為運動而膨脹緊張、富有彈性。肩部到臀部有著特別凸起的渾圓而且結構清楚的肌肉的脈絡。

他細數兩排隱約在胸肌下面的肋骨。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彷彿可以是閃著冷冷的金屬光的解剖刀,一一劃開了深褐的皮膚,一一張開了肌理複雜的組織,把看來糾纏不清的筋脈、皮膚一一歸類清楚之後,更展現了如玉石或象牙一般有著優美弧度的略微彎曲的一根根肋骨。

「『優美』二字也許是違反『事實本身』的。」K有一點頑皮地這樣想:「A醫師會不贊同的吧。」

「展現了有細微彎曲弧度的肋骨。」他修正了自己的敘述。

被肋骨包圍的體腔是一個如燈籠結構的空間。用脊椎和兩排對稱彎曲的肋條做成支架,支架上再包覆著均勻的肌肉和皮膚。這一個精細完成的空間,是為了保護和容納幾件珍貴而且脆弱的器官。肺葉在這裡呼吸,肝和膽彷彿沉睡著,但是又像是靜靜的港灣,呼應著潮汐的漲退。

「那是一個何其黝深安靜然而又充滿著律動機能的密閉的空間啊!」K想起了那在解剖時埋首於屍體的體腔內的荒謬之感,那在黝暗的、停止了一切機能的體腔內閃著冷冷的金屬之光的刀背、刀刃和刀鋒。那個不再為了燃亮燈火的燈籠、空空的卻又仍然黝深的框架,卻任憑金屬刀鋒的冷光來去自如。

「我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濫情者吧!」K這樣自嘲著,他發現幾天在海邊的度假,不僅使他全身皮膚曬成了深褐,他也遠遠離開了A醫師那理性的科學的縝密程度。他檢查自己有關人體體腔與燈籠的譬喻,立刻發現其中充斥著情緒和主觀的臆想。

「呵!呵!」有一次A醫師這樣笑著說:「寫詩的部份和你做一名醫學研究者的部分不相衝突嗎?」

A醫師在報紙副刊上看到一首K新近題名為<沙丘>的詩作,難得地離開了工作的主題,回頭半詢問半調侃地看了一下靦腆的K。

K羞赧地笑了。他彷彿覺得A醫師發現了那隱秘多年的自己的愛慕。心跳的速度和忽然熱起來的耳根使他第一次感覺著秘密被窺探時的恐懼和期待。想去遮掩這個秘密和想去揭露這個秘密的願望都同樣強烈。

但是,A醫師並沒有繼續這短促的詢問。他隨後又回到研究中去,埋首於那棘手的有關鸚鵡熱死的難題。

K則把A醫師隨手棄置的報紙副刊偷偷摺疊起來,悄悄地放進工作服的大口袋中。他從站立的位置可以俯瞰到A醫師稀疏而灰白的頭髮,「理性、冷靜、客觀、智慧,一個被最好的人文教養訓練成的學者。」助手K不知是讚美或是無奈地輕輕嘆了一口氣。

A醫師灰白單一的頭髮和鸚鵡死屍鮮豔炫耀的多色彩形成強烈的對比。

「一個研究者,一個是被研究者。」助手K無端地這樣想。他忽然對這隻鸚鵡發生了厭煩之感。「一隻平時聒噪饒舌的鸚鵡,牠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聲音,只是重複著人類的語言。」助手K也不知道自己服務的這家兼帶生物研究的醫院為何如此熱衷於鸚鵡之死,而A醫師更是廢寢忘食埋首於這項研究。

「為什麼你們不追蹤有關鸚鵡死前說的三個字是哪三個字呢?」杏子因為在報社做了記者,介入了鸚鵡的採訪已有一段時日。她其實不太了解A醫師過於專業化的分析,並且基於報社的要求,這條新聞盡量要以聳動的方式處理,便常常提出一些她覺得比較關鍵的推理疑點。

「不,杏子——」K向她解釋:「鸚鵡並沒有『說』那『三個字』。牠只是發出了三個聲音——」

「那有什麼不同,你只是玩文字遊戲。」杏子蹲俯在床上裸露著小小的乳房。

「不,杏子,這是不同的。鸚鵡只是模仿發聲,可是,這些發聲的符號對牠沒有意義,並不是語言。語言是用發聲來表達思想和情感。所以,鸚鵡只是模仿人類發出了三個聲音。」

「唉唷!都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杏子嬌憨地抱怨著。她是一個健康的女子,思想單純,但是胴體美麗。她十分善用屬於女性部分的特徵,諸如撒嬌、嫵媚、惹人憐愛……等等。她也本能地直覺著K對她的情感周到體貼中少著什麼,她說不清楚,但是她也並不想深究,對於她而言,和一個身高一七八公分、醫學院學生,寫詩的K在一起,似乎是一個可以滿意的事情。至於在性的交往中,K的時而異常冷漠或時而異常暴虐的狂野,她雖然不解,也只是以為是世界上諸多不可解的事之一,沒有理由,甚至反可以解釋為是K的獨特「個性」而滿意的接受呢!

K對杏子則有許多的抱歉之感。他覺得在杏子的胴體和A醫師的白髮覆蓋的頭腦之間沒有相對等的東西。

他在白色的床單上俯看自己的裸體時也只是覺得兩排肋條圍攏的空間那麼像一個空洞的燈籠的框架。

「那麼,肋條以下為什麼是那麼薄弱的部分呢?」

K瀏覽著胸肋以下顯然平扁下去的腰腹。失去了骨骼框架的撐持,腰部像隆起的沙丘忽然斜緩下來。圍繞著肚臍的四周,有細密如沙的腹肌的紋理匯聚著。好像沙被和緩的風吹散,均勻地布置成起伏平均的線條。細密的體毛也像沙,極有秩序地旋轉著,在風的不同的吹向中匯聚成濃密的草的丘阜,而在那濃密中沉睡著不可思議的男性。

「我的身體——」K這樣想:「我的身體,如果在實驗室的解剖台上一一分解了,除了可以證明的毛髮、骨骼、肌肉、皮膚、一些碳水化合物的組合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嗎?」

他看著自己在白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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