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在小說中立地成魔>張小虹

第一次聽蔣勳上美學課,擠在台大都計室(現在城鄉所的前身)狹長的教室裡,他侃侃而談江南園林框中有框的建築美感,還牢牢記得,在那放著幻燈片的暗黑教室裡,流轉著蔣勳特有的抑揚頓挫,醇厚迷人。

講美學時的蔣勳,總是做足了功課,在思想體系中灌注人文感性,不時透露的,又是溫柔敦厚的底蘊與涵養。

後來才讀到蔣勳的詩,當然又是另外一番風景,高亢與低迴處,濃烈醞釀著人道主義式的悲憫與關懷。如果美學的蔣勳智慧圓融,詩人的蔣勳揮淚高歌,那小說家的蔣勳就有我們想像不到的犀利與潑辣,機智與幽默。如果不同的文類開展出不同的創作自我,那在美學與詩中修行的蔣勳,卻是在小說的文字世界裡立地成魔。

所以別被《因為孤獨的緣故》這個看似有點溫柔浪漫的書名所蒙蔽,這裡收錄的八篇短篇小說,篇篇都會讓你坐立難安,因為它們有著生鮮兇猛的世俗性,用懸疑如推理小說般的敘事結構,夾雜政治嘲諷與黑色幽默,用最正經八百的語言,說最荒誕不羈的故事。不論是解嚴前後台灣社會的光怪陸離,也不論是對人性偽善或身體慾望的鞭辟入裡,蔣勳收放自如、點到止處,卻總已針針見血。

當然我們不能說這是後現代,後現代(Hou—Xian—Dai或厚腺帶)早已在蔣勳小說的後設形式裡被嘲弄得體無完膚了,即便小說中最令我們拍案叫絕的,往往正是那「高蹈」與「通俗」的雜揉,像豬腳博士振振有詞地要用法蘭克福學派理論驗證童年經驗一般,讓真與偽、善與惡、嚴肅與詼諧,總突如其來地擦肩而過。

那讓我們姑且稱之為偏執島嶼的城市寓言,一個頹喪而又敗德、極度擁擠卻重度寂寞的城市,一種日常生活碎片化、人際網路變形化的寓言。在蔣勳小說的文本時空中,世俗性分崩離析,意義失重,隨處漂流,卻又絕不用任何預設的道德教條或人際規範加以匡救。蔣勳作為小說家的那個部分很頑強,不給解答,拒絕系統,放棄救贖,任由做為讀者的我們,在無意義的碎片飄浮中載沉載浮,猛一抬頭,瞥見瞬間人性真實的剎那,而感到無比無比的錯愕、驚慌。

一、截體斷肢的怪誕嘉年華

解嚴前後的台灣,看似社會動盪、亂象叢生,卻也總是伴隨著龐大充沛的動量與熱力,爆裂、衝撞、變形、重組。在蔣勳的小說中,這種嘉年華式的魔幻,透過身體部位的局部放大與誇張,呈顯有如特寫鏡頭下,妄想偏執而又異常冷酷的近距離凝視。而肢解的身體部位,始終懸宕於有機體/無機體、完整/碎裂、人種/動物的曖昧之中,成為一種殘酷怪誕的身體隱喻,無所安存。

像<婦人明月的手指>,情節隨文字的節奏一路緊湊推展,從銀行出來遇見搶匪的婦人,拉扯中被砍下的九根手指,就黏在厚疊的鈔票上任由搶匪一併帶走。而當丟了錢也丟了手指的婦人被帶到警局,強調電腦辦案的警員仔仔細細比對的,竟是遺失手指上蔻丹的顏色。這種誇張荒謬的黑色無俚頭,既超現實(surreal)(現實與夢幻的不可分)又超真實(hyperreal)(現實與再現的不可分),竟把都市叢林中的冷漠與疏離,鋪陳得如此司空見慣,卻又如此不可置信。

像<舌頭考>中可考與不可考的長舌由來,以進化論的口吻夾雜生物學、考古學、人種學的知識,「偽偽」道來,越認真就越荒誕,越荒誕就越挑釁。於是婦人長舌得以翻案,以「女性意識」之說,重新賦予舌頭生產勞動、繼往開來的神聖進化使命。於是戰國楚墓的「吐舌怪獸」,成為母系社會的最佳視覺證明。於是人的心口不一,就都從眼下紫紅色肌肉的牽動一目了然。然而練就透視人性超能力的主人翁,卻被無所不在的偽善活活嚇死。<舌頭考>一字排開,一本正經,一場鬧劇,在偽科學中揮灑最是天馬行空的幻想與嘲諷。

像<豬腳厚腺帶體類說>,更是一則精彩絕倫的政治/種族/性別寓言的小「蹄」大做。一邊是自陳遭受藝術迫害的銅雕家,發動「一隻豬腳守衛戰」的靜坐示威,一邊是自剖豬腳情結的留德生物學博士,將島嶼獨立運動的完美,幻想成與污穢母體切離後潔淨如玉的豬蹄。蔣勳甘冒大不韙,將「本土文化的精緻化」比做萬鎮豬腳上模仿德國豬腳的紅色蝴蝶結,俏皮流行之餘,更令人「蹄」笑皆非。然而小說中拍案叫絕的幽默嘲諷鑽到了底,竟反轉成最是不可言說的驚怖意象/異象,「那一夜,他夢到自己回到了萬鎮,在許多巨大的白色豬腳中,用巨大的鑷子一根一根拔去豬腳上的毛。月亮圓而且大,發白,豬腳也像月亮一樣,白而且大,一堆一堆,堆到天上去」。超現實的豬腳,配上潛意識的月亮,最是熟悉處,卻有最陰森最不對勁最毛骨悚然的恐怖。

又像<安那其的頭髮>中,思想與頭髮分家、理性與慾望分裂、信仰與肉體分離,獻身運動的女學生葉子,唯有靠著「戀物化」(fetishize)學生領袖在月色中如瀑布之水的美麗頭髮,才能暫時縫合分家、分裂、分離的身與心,直到某一天真相大白,學生領袖頭上頂的竟是偽造的假髮。以學生運動中的性別矛盾出發,蔣勳成功地開展了一場無政府主義的青春躁動狂想曲,由頭髮的物質性,抽絲剝繭到意識型態的纏鬥,既嘲笑理想的高談闊論,也嘲笑對高談闊論理想的嘲笑。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時代早已遠颺,現在是虛無主義的無髮/法無天,絕頂的革命熱情。

二、測不準的情慾曲線

然而作為小說家的蔣勳似乎從未真正動怒,他一派氣定神閒「偽偽」道來,將目睹的十年怪現狀,用一個接著一個的怪誕身體寓言,堆疊出島嶼分崩離析的碎片殘骸,一個拒絕體系拒絕整合的寓言,一個沒有解答沒有謎底的寓言,就像每篇小說的開放結尾一樣,沒有人知道台灣同胞的舌根有何奧秘,沒有人知道領袖為何光顧萬鎮豬腳,沒有人知道山頭為何有一座游泳池,沒有人知道兒童為何會失蹤,也沒有人知道鸚鵡為何會熱死,不知道不是因為神秘故弄玄虛,不知道是因為意義的斷裂與符號的漂流,讓小說在精準的敘事結構與巧置的情節發展中,滿布意義內爆、魂飛魄散的隙縫。

同理可推,蔣勳的小說在身體感官、情慾流動的處理上,一樣飄忽曖昧,一樣測不準。<熱死鸚鵡>一反《魂斷威尼斯》式老年男子對青春男體的迷戀,描寫醫科學生助理對教授醫師的「畸形愛慕」。教授醫師稀疏而灰白的頭髮,被當成表徵「理性、冷靜、客觀、智慧」的戀物,而學生助理自己青春健美的身體,則透過他內化了的「醫學凝視」一一呈顯,「他細數兩排隱約在胸肌下面的肋骨。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彷彿可以是閃著冷冷的金屬光的解剖刀,一一劃開了深褐的皮膚,一一張開了肌理複雜的組織,把看來糾纏不清的筋脈、皮膚一一歸類清楚之後,更展現了如玉石或象牙一般有著優美弧度的略微彎曲的一根根肋骨」。情慾的想像肢解肉體,在血肉模糊處,峰迴路轉又一春。

這種曖昧來自於以科學偷渡自戀,以解剖學暗藏春色,在客觀理性的醫學護航之下,連自慰射精都一般理直氣壯。這種曖昧也出現在蔣勳小說的情慾世界裡的永恆三角,男—男—女的糾葛纏縛。像新作<救生員的最後一個夏天>裡大學生Ming的父親,要與男友赴荷蘭辦理同志結婚,並堅持對Ming母親的愛也是唯一,而婉拒任何「同性戀」與「異性戀」的分類標籤。小說裡不分族群的愛,也是充滿不分倫常的慾望踰越,既戀父又戀母還戀自己戀救生員的Ming,不也用「醫學凝視」大膽窺視救生員阿星橫跨在鋁架上的身體,「因為用力,小腿的肌肉,膝蓋的關節,足踝以及踏在梯子橫槓上的腳掌都顯出力量,像從解剖學的書上看到的狀態」,更忍不住用愛慾的眼光,不時摩娑著阿星那淺棕色調泛著金黃光澤的皮膚。

然而對身體慾望,蔣勳是有話要說的,但卻也往往欲言又止。不是遮掩藏閃,而是留出情慾的空白,讓想像遊走逃逸,讓刻板僵化的道德判斷暫時怯步,也讓我們反身窺見對異己他者、對異類情慾的好奇投射。<因為孤獨的緣故>寫中年家庭主婦的無奈,也寫男性退休小學教師的空虛。人皆有癖,主婦暗自以竊聽公寓鄰居動態為樂,劉老師獨自將成千上萬洋娃娃截肢斷體的殘骸,一一收納於房中的黑色木櫃。但當城市中的兒童開始大量無緣無故失蹤時,愛孩子的劉老師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戀童癖的嫌疑犯。小說既不尋傳統道德對戀童癖的撻伐,也不謀對戀童癖的翻案謳歌,小說以敘事觀點的侷限性(以主婦為第一人稱敘述者)與無可跨越的距離感,凸顯出理解的不可能(從未進入劉老師內心世界的描寫)。如果孤獨來自距離,那這一切的不可解,遂化作公寓樓梯間若有似無、氤氳不散的氣味,「近於肉類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縮變黃脫水的氣味」,由劉老師的身上與住處汨汨流溢。

而新作<羊毛>則是更為徹底地放棄寫實場景的時空框架,以符咒讖語與圖騰部落的意象,讓人體感官的色感、觸覺與嗅覺爆裂到極限。羊毛氈有如母體子宮的胞衣,將戰士生死愛恨的所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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