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暴力孤獨

我們經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

打罵是最容易發現的暴力,

對人的嘲諷是暴力、

對人的冷漠是暴力,

有時候……

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暴力。

※※※

在世俗的角度裡,尤其是漢文化中,「暴力」兩字一向不是好的字眼,如果你有注意到近代或現代的西洋美學,會發現有一個不陌生的名詞,就是「暴力美學」。暴力美學用在繪畫上、在電影上及戲劇上,指的是什麼?我想以此作為暴力孤獨的切入點。

二次世界大戰後,五、六○年代之間,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作品中畫上一些不是很清楚,但感覺得出來的人體,彼此擠壓著,好像是想征服對方、壓迫對方,或者虐待對方。那種人體和人體的關係,那種緊張的拉扯,培根不完全用具象事物表達。觀看弗朗西斯.培根的畫,畫面上有一種侵略性的,或者是殘酷性的力量,這個力量很大,觀賞者並不清楚裡面所要傳達的真正意涵,卻可以從畫面中得到一種紓解、釋放,感覺到快樂,這就是「暴力」和「美學」的結合。

暴力美學使得Aesthetics(美學)這個字,不只表達表象的美,還包含著人性不同向度的試驗。如果暴力是人性的一部分,那麼在美學裡,如何被傳遞?如何被思考?如何被觀察?如何被表現?這些都變成重要的議題。

在培根之前,大約一九二○年代左右,有很多德國表現主義的畫家,就已經有暴力美學的傾向,畫面上常常有很多爆炸性的筆觸,有非常強烈的,使視覺感到不安的焦慮性色彩,這些都歸納在暴力美學的範疇裡。

【潛藏的暴力本性】

我們一向認為藝術是怡情養性,記得我小時候參加繪畫比賽得獎,頒獎人對我說:「你真好,畫畫第一名,將來怡情養性。」聽完,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發現我在畫畫時,並不完全是怡情養性,我像是在尋找自己,揭發自己內在的衝突,所謂怡情養性,似乎是傳統對於美學概念化的看法。

現代美學的意義和範疇愈來愈擴大,不只是一個夢幻的、輕柔的、唯美的表現,反而是人性最大撞擊力的呈現。和德國表現主義同一時間出現的是法國的野獸派,曾經在台灣展覽的馬諦斯就是這一派的畫家,他的畫作用了許多衝擊性的色彩,巨大的筆觸好像是要吶喊出一個最底層的、快樂的嚮往,這些都跟我們要談的暴力美學有關。

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暴力美學在西方美學領域,開始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六○年代法國的「殘酷劇場」(Theatre de la Cruaute)創辦人阿鐸(Antonin Artaud),在小劇場的舞台上,用很多碰撞人性的元素,在劇場中造成驚悚和震撼的力量,和傳統戲劇所表達的概念非常不一樣。一直到現在,殘酷劇場的表現形式在西方劇場中,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力,例如之前來過台灣的德國現代舞大師碧娜.鮑許(Pina Bausch)。

碧娜.鮑許的作品部分延續了七○年代殘酷劇場的東西,例如舞者從很高的地方往下跳,下一次的表演再從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她一直在挑戰觀眾對舞者在舞台上肢體難度的驚悚度。

小時候我很愛看馬戲團,記得民國四十年左右,有一個沈常福馬戲團,馴獸師為了讓觀眾知道,這隻獅子已經完全被馴服,就將自己的頭放在獅子的嘴巴裡,在那一剎那,我竟然出現一個很恐怖的想法,希望獅子一口咬下去!當時我的年紀還很小,當天晚上做的夢,就是那隻獅子真的咬下去了。這個不敢說出來的、屬於潛意識裡的恐怖性和暴力性的念頭,會讓人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我想,應該有一種奇怪的暴力美學潛藏在我們身體裡面,只是大家不敢去揭發,並且讓它隨著成長慢慢視之不見了。

喜歡看馬戲團表演的人就會知道,空中飛人若是不張網演出,那是最高難度的表演,往往會讓當天的表演票賣得特別好。那些人意圖去看什麼?就是去看自己在安全的狀態中,讓他人代表著你,置身於生命最巨大的危險中。我們看高空彈跳、賽車、極限表演,都是藉助觀賞他者的冒險,發洩自己生命潛意識裡的暴力傾向。

暴力美學可以探討的議題,絕對不簡單。一九○○年,佛洛伊德發表《夢的解析》,他認為性是人最大的壓抑,所以潛意識當中很多情慾的活動,會變成創作的主題跟夢的主題,可是他忘了一件事,暴力也是人的壓抑。如果從人類的進化來看,人在大曠野中過著和動物一樣的生活時,最暴力的人就會成為領袖,所以我們看到所有的原始民族,身上會戴著兇猛動物的獠牙,表示他征服了這隻動物,他是部族的英雄,這些獠牙飾品就是在展現他的暴力性。

我到阿里山的鄒族看豐年祭,儀式進行中,他們會抬出一隻綑綁的豬,讓每個勇士上前刺一刀,讓血噴出來,表示儀式的完成。一旁的人看了覺得難過,因為那隻豬毫無反抗能力。但是這個儀式在最早的時候,不是用一隻馴養的豬,而是一隻衝撞的野豬,如西班牙的鬥牛,人與動物要進行搏鬥,這不就是暴力?

我們現在稱為「暴力」,但在部落時代卻隱含人類生存最早的價值,和高貴的情操,部落的領袖都是因為暴力而成為領袖,他可以雙手撕裂一隻山豬的四肢,可以徒手打敗一隻獅子或老虎,過程絕對都是血淋淋的,在血淋淋的畫面中,還有部族對成功者和領袖的崇拜與歡呼。

那麼當領袖進入文質彬彬、有教養的時代,這個潛藏的暴力本性到哪裡去了?

【人類內在的黑暗】

暴力美學其實隱藏了一個有趣的角色轉換的問題。幾年前,美國華盛頓發生恐怖事件,有人持槍在街上掃射,使大家都不敢出門,這是一個暴力事件,所有的媒體都譴責這項暴力。可是當我們注意到行兇者的背景,其實是波斯灣戰爭的英雄,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兩個角色,當他在伊拉克殺人的時候,他是被鼓勵的,他是合法的殺人,他殺得愈殘忍,獲得的勛章愈多,當他回到自己國家時,他變成不合法的殺人犯,那麼暴力到底是該鼓勵還是恐懼?

我想,我們可以把暴力分成兩種:一種是合法暴力,一種是非法暴力;我們都在鼓勵合法暴力,但是在戰場上,鼓勵士兵殺敵,一旦戰爭過去了,他回到了一般人的生活,該如何延續他的生命?在越戰的時候,就有人討論過這個問題,七○年代的電影導演弗朗西斯.福特.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其作品《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也在探討暴力美學的角色轉換,影片依據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原著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所改編,小說其實是虛擬了一個戰場,探討人類內在黑暗暴力的部分,柯波拉改以越戰為背景,成就近代一部了不起的史詩性電影。

其中,有一幕驚人的畫面,以華格納歌劇交響樂搭配整隊直升機進行大屠殺,堪稱經典,讓人印象深刻,那是非常驚人的暴力美學,你會在一剎那之間,搞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暴力?那個投彈的美國人在那一刻簡直成為上帝,你這個時候跟他講暴力嗎?他不會覺得那是暴力,那是偉大的戲劇。

暴力和美學的糾結,在人類歷史起源甚早,我們聽過暴君尼祿.克勞狄烏斯.凱撒(Nero Claudius Ceasar)的故事,他是羅馬最後一個皇帝,我覺得他是一個藝術家個性的帝王,熱中於娛樂、演戲,他以「偉大的藝人」自居。他最後一件作品是放火燒羅馬城,在歷史上他被當成一個暴君,一個瘋狂的皇帝,但是他在暴力和美學之間,投下了一個非常曖昧的點;如果你有權力,你會不會焚燒一座城市?這個問題是一個人性的挑戰。我相信在我們的文化中,尤其是知識分子,始終不敢赤裸裸地去談暴力的本質,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這個部分變成最大的禁忌,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對暴力美學不曾有過嚮往。

【暴力轉化成美學】

不知道你有沒有接觸過黑道的世界、幫派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混過幫派,可是從小學開始,身邊一直有這樣的朋友,一些大哥級的人物都會問我:「有沒有人欺負你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遇到滿身刺青的人,就會覺得他們很棒、很講義氣,會一直保護我的感覺。上初中時,他們有好些是在市場上賣菜賣肉,相遇時就會給我一大塊肉,或是一大把青菜,我媽每次問我誰給的,我都不敢說實話。

幫派是在我所受教養之外的世界,我隱約覺得裡面有一個驚人的儀式;偶爾他們透露出對兄弟的義氣,那種兩肋插刀的江湖豪情,我也覺得非常動人。這種情操是在政治的爾虞我詐裡找不到的。這種暴力你如何看待?

中學的時候,班上哪些人混幫派,是竹聯幫或是四海幫,大家都知道。從耳語中,我們會知道哪個人的屁股被捅了一刀之類的事!為何青少年特別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我相信跟潛意識中的某個東西是相通的。青少年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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