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語言孤獨

準確的語言本身是一種弔詭,

我們用各種方法使語言愈來愈準確,

語言就喪失了應有的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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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小說時,我常會涉獵一些動物學、人類學、社會學或是生理學的研究,我相信很多作者或是藝術創作者皆會如此。因為所謂文學或哲學、藝術,常被視為一種個人的思考方式,或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如果引用動物學、生理學等科學知識,就能使作品更客觀,當然,這些知識不會影響創作本身。

有一個在熱帶地區從事研究的人類學家,他的一句話常被創作者引用,法文conitum animal triste,中文譯為「做愛後動物性感傷」。我覺得用「做愛」這個字並不準確,coitum指的是「性的極度高潮」,不是情色的刺激而已,是生理學所界定的性快感的顛峰、可能會呼吸停止的一種狀態。

或許你也有過這種難以言喻的經歷,在高潮過後,感覺到巨大的空虛,一剎那間所有的期待和恐懼都消失了,如同死亡——前面提過,情慾孤獨的本質和死亡意識相似,在這個時候,你會發現緊緊擁抱的一方,完全無法與你溝通,你是一個全然孤獨的個體。

產後憂鬱症是另一種相似的狀況,很多婦人在生產後感到空虛,好像一個很飽滿的身體突然空掉了。有時候我們也會以「產後憂鬱症」形容一個完成偉大計畫的創作者,比如導演在戲劇落幕的那一刻,會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憂鬱狀態。

寫小說時,我不會想讀小說或文學作品,反而會亂翻一些奇怪的書籍,例如關於動物、人類生理結構的書,從書中發現一些東西,使其與作品產生一種有趣的連結,例如<熱死鸚鵡>以及接下來要談的<舌頭考>。

【天馬行空的世界】

在寫<舌頭考>之前,我讀到一些有趣的知識。

書上寫有些兩棲類動物會用舌頭舔卵,或是用舌頭將卵移到植物體上,使其在陽光下曝曬孵化。讀到這一段前,我從未想過舌頭會和生殖行為發生關係。我們都知道舌頭和語言的關係,但對動物而言,舌頭還有其他的用途。如果你也有過在草叢中觀察青蛙或蟾蜍的經驗,你會發現牠們的舌頭很驚人,可以伸得很長,且很精準地抓住飛行中的蚊子,捲進嘴裡。舌頭不完全是語言的功能,在許多動物身上,它是捕捉獵物的工具。

動物語言和舌頭的關係反而沒有那麼密切,我們常用狗吠、狼嚎、獅吼、鳥鳴來形容動物的聲音,說的就是牠們的語言,只是我們無法辨識。語言也許不是人類的專利,動物也會用不同的聲音去表達部分的行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求偶或覓食,但相較之下,人類的語言複雜了許多。因為人類的語言極度要求準確,主詞、動詞、形容詞,每一個字詞的發音都要精準,所以我們會說「咬文嚼字」,在咬和嚼的過程中,舌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舌頭也和器物有關。我在研究美術史的過程中,發現在春秋戰國時代的青銅器上,有一種舌頭很長的動物圖像,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動物,有人稱它為龍,有人說它是螭,又和一般所謂龍、螭的造形不同。如果你有機會到台北市南海路的歷史博物館參觀,你會看到有些青銅器兩邊的耳,會有一隻像爬蟲類的動物雕刻,舌頭和身體一樣長,青銅器的底座也有一隻吐舌的動物。

約莫在八、九○年代,大陸文革之後,在湖南挖出一座高約一、二公尺的木雕鎮墓獸,有兩個紅綠燈般大的眼睛,中間拖了一條舌頭至兩腳之間,造形相當奇特。春秋戰國時代,從位於今日河南一帶的鄭國,到位於湖南一帶的楚國,都曾經大量出現吐舌的動物,其原因至今仍是一個謎。搞美術的人會說是為了玩造形,但我相信早期的人類在雕刻這些動物圖像時,關注祭祀、信仰的目的遠勝於造形,這些吐舌動物圖像應該具有特別的象徵意義。

不論如何,當我意圖寫一篇與舌頭有關的小說時,這些就成為我的題材。這是寫小說最大的樂趣,創作者可以莫須有之名,去組合人類尚且無法探討的新領域。

不管在西方或是在中國,以前小說都不是主流文化,因為不是主流文化,所以創作者可以用非主流的方式去談生命裡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而不受主流文化的監視與局限,包括金聖嘆所謂四大才子書,或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或是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都是呈現一個天馬行空、無法歸類的世界。

當我開始寫<舌頭考>時,我走在街上,和人說話都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想觀察每個人臉上那個黑幽幽的洞口中跳動的舌頭。

【每個人都在說,卻沒有人在聽】

我發現人的語言很奇怪,可以從舌頭在口腔裡不同的部位發出不同的聲音,發展出複雜的、表意的行為工具。而且不同的語言系統,運用舌頭的方式也不同。當我們在學習不同的語言時,就會發現自己原來所使用的舌頭發音方式是有缺陷的,例如學法文時,很多人會覺得捲舌音發不出來,或者d和t、b和p的聲音很難區別。

話說回來,使用漢語系統的人,舌頭算是很靈活,尤其是和日本朋友比較時,你會發現他們的語言構造很簡單,所以當他們學習外語時會覺得相當困難,很多音都發不出來。許多人大概都聽過一個故事,五○年代日本駐聯合國的大使,在會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篇論文。說完,台下有人說:「請問您是否可以找人翻譯成英文呢?」這個日本大使很生氣地回答:「我剛剛說的就是英文。」

聽「不同的聲音」和聽「聽不懂的聲音」,都是相當有趣的事。什麼是「聽不懂的聲音」?舉例而言,你聽不懂布農族的話,當你置身在布農族的祭儀中,聽到所有人都在用布農族的語言交談時,你會發現你聽到的不是語言,而是音樂,是一種有邏輯結構的聲音,你會覺得很特別,甚至想用發出這種聲音的方式,去練習舌頭的動作。

我在大龍峒長大,從小就有機會接觸不同的語言,這裡大部分的居民以閩南語為母語,但也有少數的客家人。我家附近還有一個眷村,眷村裡的語言天南地北,有雲南話、貴州話……每一家媽媽罵孩子的聲音都不一樣,當時我就覺得語言的世界真是精采,雖然我聽不懂。

第一次因為聽不懂的語言感動,是在法國讀書的時候。我在巴黎的南邊租了一棟房子,是地鐵的最後一站,下車後還要走一段路。房東是寧波人,開餐館的。有一天,我聽到房東的媽媽,一個寧波老太太,和一個法國人在說話,說話速度很快。我第一年到法國,法文說得結結巴巴,很驚訝老太太能如此流利地與人對話,可是仔細一聽,原來她說的不是法文,是音調如同唱Do Re Mi的寧波話。

寧波老太太說寧波話,法國老太太說法文,兩個人說了很久很久,沒有任何衝突,沒有任何誤會——也沒有機會誤會,這是我第一次思考到,共同的語言是誤會的開始。我們會和人吵架、覺得對方聽不懂自己的心事,都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語言。

我的一個學生嫁給日本人,夫妻間的對話很有趣,主要的語言是英文,可是在對話中,也會夾雜著一點點的中文、一點點的日文;這一點點聽不懂的語言,反而讓他們的對話洋溢著幸福感。我突然覺得很羨慕,每天看到報紙新聞上的攻訐、批判、叫囂……好像都是因為他們使用同一種語言,如果他們說著互相聽不懂的話,也許會好一點。

很有趣的是,使用同一種語言為什麼還會因為「聽不懂」而產生誤會?很多時候是因為「不想聽」。當你預設立場對方一定會這麼說的時候,你可能一開始就決定不聽了,對方說再多,都無法進入你的耳裡。現在很多call in節目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在說,卻沒有人在聽,儘管他們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

這是一種語言的無奈吧!好像自己變成在荒野上一個喃喃自語的怪物。

【謹言慎行的民族】

從動物的舌頭,到青銅器上的吐舌圖像,再到聽不懂的語言,醞釀出了這篇奇怪的小說<舌頭考>。

這篇作品也牽涉到蘇聯解體和現代中國處境等政治問題,同時我塑造了一個人物叫作呂湘,一個湖南的人類學者,藉他來闡述從楚墓裡挖出來的吐舌怪物,以及我對語言的興趣。

我在小說中杜撰了一個考古的發現:聯合國文教組織裡的一個考古小組在南美高地發現一具距今一千七百萬年前的雌性生物遺骸。這具骸骨出土後,人類學家要斷定它是動物、猿人或者人類;最大的區別就是人類的脊椎直立,偏偏這具遺骸的脊椎直立,又有一點點尾椎,有點像袋鼠後腿站立、用尾巴支撐身體的姿態。

這項發現在世界各地引起熱烈的研究,包括一位來自波羅的海愛沙尼亞的人種學教授烏里茲別克,當他在芝加哥的學術討論會上,以他左派的唯物史觀認定這是一具人類最早的母性遺骸時,全場譁然。這個情況有點像《小王子》裡,土耳其的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行星,但因為他在發表時穿著土耳其的傳統服飾,太不符合學術界的規矩,所以沒有人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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