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美的現場

借用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句話來做為談美的總結,我想是十分適當的。或許《莊子》這一部兩千多年前的哲學著作,對今天許多朋友而言,會覺得文字有一點艱澀,不過在我的閱讀經驗裡,很少有書能像《莊子》一樣,表達美的經驗如此純粹。莊子這位哲學家,的確是一個可以感覺到美的人,也感覺得到:美有能力拯救真正的心靈。我常常覺得讀《莊子》時有一種快樂,因為他不像西方的康德、黑格爾等人,是用分析的方法去解剖美,而是把我直接帶到美的現場。

翻開《莊子》,第一章是<逍遙遊>,他敘述了一個神話,說北方以前有一個大水池叫北冥,裡面有一條很大很大的魚,就是原文「北冥有魚」。有一天這條魚突發奇想,好想變成鳥飛起來,於是魚就變成了大鵬鳥,連飛了六個月都沒有落地。

我們會覺得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這種狀況,完全是一個神話故事。你還記得自己童年的時候,是多麼愛讀神話、多麼愛讀傳說嗎?因為在兒童的心靈世界裡,沒有真或假、對或錯,沒有相對性的問題,所以魚可以變成鳥。

【心靈無比自由】

莊子覺得自己在敘述一個美好的世界,心靈在這個世界無比自由。他覺得當人心靈自由的時候,就可以是魚,也可以是鳥。

人家不知道可不可以理解這番解釋?很多人都說讀不懂《莊子》,怎麼會那麼神奇,魚一下子變成了鳥?現實的世界裡,這樣的事是不可能,可是在童話的世界,魚本來就可以變成鳥。我記得小時候做過的夢裡,我常常變成魚,也會變成鳥,可以轉換成這麼多不同的狀態,那種心靈的自由是非常快樂的。

莊子基本上認為,美是一種心靈自由的狀態,我們在心靈絕對自由的時候,自己可以轉化自己,不會被束縛,可以從很多被限制的環境裡面超越出來,而達到一個純粹的心靈自由狀態——這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一個定義,也是莊子真正想表達的部分。

我覺得莊子實在很有趣,他帶我們到美的現場,去看一條魚忽然變成了飛鳥。這隻鳥塊頭大,生命力很強,所以一飛就是六個月;然後莊子描寫當大鳥飛過去時,地下田地裡有兩隻小小的麻雀跳來跳去,它倆抬頭看到這麼大的一隻鳥,飛了那麼久,就說:「好奇怪!為什麼要在天上飛六個月,我們這樣子跳來跳去,不是也很快樂嗎?」

很多人讀<逍遙遊>到這裡時,都會有一個誤解,覺得莊子希望我們變成大鵬鳥去逍遙,而諷刺這兩隻小麻雀在地底下不能夠逍遙。

我想如果多讀幾遍《莊子》,會發現他的哲學裡,其實沒有諷刺存在。

莊子覺得大鵬鳥有大鵬鳥的大,小麻雀有小麻雀的小,其實大跟小,是兩種存在的狀態,並沒有美醜、好壞、以及真假的問題。他覺得人之所以會不快樂,是因為那個大的忽然不想做大的,想要做小;那個小的忽然覺得:我為什麼不能變大的?痛苦由此產生,因為人不想、也不能做自己了。莊子於是在《逍遙遊》的最後講了一句話:「各適其志」。

每個人完成自我,才是心靈的自由狀態;每一個人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完成自己,那就是美,完全不必有相對性。

我略總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意思,是說天地之下可以無所不美,因為每個人都發現了自己存在的特殊性。人的存在就跟花的存在是一樣的,我們自己擁有別人不可取代的特性。如果我們去做比較,就會有美也有醜,也就會有痛苦;若是不去比較,而讓自己的生命在一個完整的、完成的狀態,那就是一個絕對的美,那就是一個獨特性。

由此可見莊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句話,對大家心靈上的啟發有多麼重要,他告訴我們:我們所有的不快樂,都來自於比較。

【西施與東施】

我們知道中國有一位著名的美女姓施,住在西村,大家叫她西施。

西施除了人長得漂亮之外,還有一種很特別、甚至說來有點奇怪的美,就是俗話所說的「西子捧心」。據說她有時候會心痛,她就用手摀著她的心。不過現代有人考證,認為她得的不應該是心臟病,也許是胃病;西施因為胃痛,手放在胸部上方,看來似乎捧住她的胸部。西施還會做出一個動作——顰——這個字是眉頭皺起來的意思。西施因為身體不舒服,有些難過,所以皺起了眉頭。

西施明明是身體不舒服,可是大家都覺得她最美的時候,就是胃痛發作、捧心皺眉、有一點憂鬱表情的時刻。她的顰,讓越國國王句踐覺得美,吳國國王夫差覺得美,最後甚至讓夫差亡國了。

這個故事其實還有另外一位美女存在。她也姓施,住在東村,所以被稱為東施。東施也是美女,因為她和西施一起被挑選拔出來,送到吳國去。但是東施的心理一直不平衡,覺得別人只發現西施的美,沒有注意到自己,她就以為西施一定是比自己來得漂亮,便想模仿西施。既然大家都說西施捧心皺眉頭很漂亮,東施於是也捧心皺眉頭走來走去,想讓大家都看到。成語裡所謂「東施效顰」,說的就是這件事。

「東施效顰」是一個負面的成語,人放棄了自己的長處,去學別人的長處,結果適得其反。顰在西施身上這麼美,因為她是自然的;顰在東施身上這麼不美,因為她是模仿。其實東施本身是很美的,可是她放棄了自己的美,而去學別人的美,便失去了自己美的可能性。

美,在人的身上,其實是一個自我完成的過程。我想就從這樣一個故事,帶給大家一點啟發吧。

大自然當中,從來不會有一朵花去模仿另外一朵花;每一朵花對自己存在的狀態都非常有自信。牡丹,一向顯得富貴、華麗。唐朝人極愛牡丹花,摘下來戴在頭上做裝飾、宮廷裡種滿了牡丹、畫家都在畫牡丹;李白在《清平調二首》中的著名詩句:「一枝紅艷露凝香」,也是在歌誦牡丹。

可是到了宋朝,雖然大家仍覺得牡丹的富貴華麗是一種美,可是他們卻更愛另外一種花之美,就是在冬天冰雪紛飛裡疏疏落落開著的梅花,極淡極雅到幾乎不容易被發現。

牡丹的美與梅花的美,其實是不可替代的,如果硬要我分出高下,我也沒有辦法下出結論。我們會發現,所有對美的誤解,都在於硬要做比較——很奇怪!人的世界中,我們就常常在做比較。

【美感經驗無窮無限】

我們說這個人比較美,那個人比較不美……我們會發現正在做比較的時候,自己的心靈受到了限制,反而沒有真正開闊的心靈,去欣賞不同的生命存在的一個狀態。

仔細查索過去歷史中,人類所創造出來的美感經驗,你會發現:美的可能性無窮無限。

像唐朝人喜歡牡丹花——富貴、燦爛、艷麗、奪目;宋朝人愛梅花——淡雅、含蓄、幽遠;呈現出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美。唐朝人也覺得女性豐滿才是美,因為他們強調健康,強調一種肥厚的生命力。白居易在《長恨歌》裡描繪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凝脂」這兩個字,大家都可以感覺得到,就是脂肪。可是到宋朝的時候,他們覺得女性應該纖細飄逸,要美在弱不禁風。

美,既然曾經在現實世界裡存在著這麼多樣的面向,所以當我們用一種開放的心胸來看待的時候,會發現真如莊子所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是當下現世所強調的美往往短暫,就像流行,很快會消逝。

如果站在美學的制高點上去看美,就的確像莊子說的「天地有大美」,就是無所不美:雄壯可以是美、纖弱可以是美;大家認為健康一定是美,可是也有人喜歡病態美,像西施捧心,就是一種病態美。

在美的領域當中,其實存在著各種不同的狀態,通過對美的學習,我覺得是一個生命的擴大,使我們從習慣於比較美、選擇美,到最後學會欣賞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