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過千言萬語

在現代藝術當中,不管是「雕」或者是「塑」這兩種手法製作出來的作品,其實都不太有機會讓我們的手去感覺、去觸碰,我一直覺得這是蠻大的遺憾。

我相信會有更多現代的藝術家嘗試去開發人類觸覺的快樂。譬如說會不會有一個雕塑,不管材質是大理石、不鏽鋼或混凝土,這個成品能讓所有的孩子去抱去摸,用自己的身體去感覺它。

在巴黎一個兒童公園內,我看到使用很粗的石頭雕琢出來,約三公尺見方的一個大頭像,上面爬滿了小孩子。孩子們爬上爬下,摸這摸那,我沒有看到頭像的旁邊豎立著一個牌子,寫著:請勿觸碰。我相信他們已經發現,對於孩子來講,孩子所有的快樂都來自於觸碰,那的確是一個童年時期天真的記憶。有時看到大人帶著孩子出門玩,卻一路緊張地要孩子「這個不準碰,那個不能摸」的,孩子所受到的觸覺方面之禁忌跟阻礙,由此可見一斑了。

所以如果現在要建造一座兒童公園,我覺得裡面應該給孩子可以觸碰的設施及空間,不會擔心他們碰壞東西,讓他們擁有觸覺的呼喚與記憶,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孩子們在童年的成長記憶裡,若是觸覺一直受到阻礙,沒有辦法延伸,那麼他的身體整個是在遺憾的狀態,長大後在觸覺感官上就會變得呆鈍,無法敏感起來。前面提過昆蟲有非常敏感的觸鬚,兩根細細的觸鬚裡就能讓它們感應到外面非常複雜的世界。我相信我們的手,還有孩子們的手,其實也就像觸鬚,是對應外在環境敏銳的雷達站。

在暢銷電影「E.T.」當中,我們見到外星人與人類經由手指跟手指的觸碰,消弭掉雙方的恐懼感與陌生感。導演史蒂芬.史匹柏懂得運用人類觸覺被壓抑的過程,去呼喚起對觸覺的渴望,原來我們的身體這麼渴望去跟另外一個身體接觸。

當然大家也知道,電影導演這方面的靈感其實取材於一幅經典畫作。五百年前,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一位偉大的雕刻家及畫家米開朗基羅,他在羅馬聖彼得教堂內一間小小的希斯汀教堂的牆壁上,畫出神與第一個人類亞當的第一次接觸;他們的手指跟手指觸碰著。不管是繪畫裡的米開朗基羅,或電影裡的史蒂芬.史匹柏,他倆都在運用人類觸覺中被呼喚的感覺來做藝術的表現。

所以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最深情感的表達方式,不一定是經由語言(聽覺)與文字(視覺),也許會是觸覺,那好像更接近心靈的底處。也許是一個握手的動作,也許是一個溫馨的擁抱,這樣的觸覺接觸會比千言萬語更來得有效果。

我自己也發現,現在教育裡常常使用太多的語言,結果語言變成了說教,變成了對學生而言沉重的負擔,他們感覺麻木了,他們沒有感覺了。有的老師剛要開口,學生就說:「哎呀!老師你不要開口了,你一開口我就知道你要講什麼!」語言如果淪落到如此,當然是蠻悲慘的狀況。

【高貴情操的可能性】

我還在擔任教職的時候,有一回在系主任的辦公室裡,一個學生進來,二十歲粗粗壯壯的大男生,進來講不出一句話就開始大哭。我當然有一點被嚇到,心想他必定碰到了困境或什麼難為情尷尬的事情,哭到說不出話了。我讓他坐在椅子上哭一陣子,最後我拍拍他的背,他好像也就平復沒事了,到現在他都沒有告訴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我相信人的手是有體溫的,這樣觸覺的接觸其實是讓他明瞭:旁邊有一個人可以支持他,也可以安慰他。

其實安慰的本身,本來就不需要知道內容。所要傳達的就是告訴對方,生命裡面再大的困難都會過去,你的旁邊一定會有人付出支持與安慰。我相信這是觸覺文化發展到最好的一個狀態,其實已經是情操的一部分。

現實生活中觸覺被誤用和濫用的情況並不少見,演變成身體上不當的行為跟騷擾。於是我們在擁擠的公車或捷運裡,開始對別人觸覺的接觸產生防範,甚至是恐懼或排斥。如果認為只有觸覺會做壞事,這是不對的一個評判;人們的眼睛也可以產生邪惡的目光,雖然他並沒有實際做奸犯科,但視覺也可以邪惡化的。

我覺得可以將觸覺提高,成為生命中高貴的情操,在別人生命中最困頓、最沮喪的時候,我們何妨走上前,拍拍對方的肩膀,輕輕摟一下,也許你甚至不一定認得對方。

我記得跟很多朋友提過自己最深刻的記憶,是在希臘的克里特島。我見到一位希臘婦人坐在那邊大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用英文、法文詢問她,她似乎也聽不懂。後來我走到她身旁,摟住她的肩膀拍一拍她。旁邊的人都有點震驚,想說我怎麼會這麼直接去做這樣的行動。而我是覺得,一個中年婦人會如此嚎啕大哭,生命必然真地痛苦萬分,這時我摟住她的肩膀,正是一個她可以懂得的肢體語言。如果我擔心那是一個騷擾的動作,就不會做出這個行為了。

我相信應該給自己的感官留一個高貴情操的可能性!這個世界上,已經有許多感官被濫用到使我們害怕的狀態;可是對美的沉思,對美的覺醒,就是使我們恢復所有感官的高貴性,使我們知道:人之所以能夠為人,就是因為我們能從動物進步到更高貴的心靈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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