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強的渴望

在人類所具備的許多感官中,其實有一種感官經常會被遺忘,那就是觸覺。

不知道大家小時候,有沒有機會仔細去觀察一隻昆蟲?我記得童年時,很喜歡注視著昆蟲的移動,看它們慢慢、慢慢地攀爬,頭上兩根觸角不時微微轉動著。那時我總是驚訝和不解,為什麼這麼小小一隻蟲子,有時候觸角卻比它的身體還來得長,這長長的觸角到底有什麼用途?

事實上那兩根細細長長的觸角,或稱觸鬚,就像是昆蟲的雷達站,用來感應外在的空間與世界,使它知道走到何處碰到牆壁就應該轉彎,走到哪些地方身體應該發生一些變化等等。我相信在比較低等的昆蟲世界當中,觸鬚跟觸覺對它們而言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人類的身上,是否還留存著很多從昆蟲時代進化而來的記憶跟經驗?或者人類已經發展成為所謂的靈長類,是高度文明的高等動物,離昆蟲的世界非常久遠了,所以我們不太習慣談及觸覺?可是我相信人家一定會注意到,用觸覺去感覺世界的記憶其實非常的豐富,可是為什麼我們感覺不到了?

因為我們的視覺發展得太強了!人類的眼睛取代很多其他的感覺,我們可以用眼睛看,用眼睛辨別。尤其最近的五千年當中,因為人類發明文字,於是習於用眼睛觀看文字的記錄,視覺變成五種感官裡最強大的一種,經常取代了其他的感覺經驗。當其他感官在有意或無意之中被壓抑之後,其實我們的身心會產生一種不滿足的感覺。

【擁有觸覺記憶】

我發現在人們的身體裡面,觸覺,也許是最強的一種渴望。

比如說我常常會有一個渴望,希望脫掉鞋子襪子赤腳踩在沙地上……,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童年的記憶,這種記憶我沒有辦法用視覺代替,看看沙灘就滿足了。我必須用我的赤裸的腳去踩踏沙灘,感覺那種柔軟,然後每一塊沙地上印下了自己的足跡,腳印拖得長長的……我相信很多朋友在到海邊度假時,大概都還找得回來這種快樂。還有就是脫掉了鞋子、襪子,當你的腳踩在青草泥土上的時候,腳底好像整個感覺到大地的脈搏,草地的芳香也透過皮膚的感覺傳達上來,這樣的觸覺往往帶給我們很多的感動。

我相信在我們一系列談美、談感覺的內容裡,這些是最被人們忽略的部分。

所以,我們應該多給孩子們一些觸覺的回憶跟經驗,在他們的童年時刻,能夠擁有更多身體上的快樂。讓他們的腳去踩踏沙灘、讓他們的手去撫摸一片春天剛生長出來的新葉。也許在當下,也許在日後,他都無法用文字或口語來形容這些感覺,可是他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擁有很多這般的記憶。

對我們傳統影響最大的儒家文化中,所說最少的部分,就是觸覺。

儒家大部分談及的都是視覺與聽覺,因為這兩者皆屬於人類高度文明的感覺經驗。譬如談到見面的禮節,儒家文化的方式是打躬作揖,也就是互相鞠躬,雙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接觸。而西方社會中,遇到熟識的朋友可能雙方會很自然地擁抱一下,或者兩人互貼面頰;即使對初見面的人所行的握手禮節,都有觸覺在其中。

【忘不掉的牽繫】

在我的童年裡對身體的記憶很缺乏,唯一感受到的則是與母親有關。因為那個年代大都由母親親自哺乳,所以覺得母親的身體跟我的記憶是非常親切的,一直到母親過世,我都還跟她非常親,這般身體上觸覺的連繫,會讓人永遠忘不掉。可是父親就很嚴肅,我甚至有一點害怕他。因為沒有那麼親,我們孩子只會向父親鞠躬或敬禮。一直到父親去世、我在靈堂向他祭拜的時候,我都感覺到很遺憾,他的身體我並不熟悉,我甚至沒有很多機會握過他的手。所以我感覺到,觸覺經驗應該是現代儒家文化中特別需要被提醒的部分,否則,就會造成我們身體上的遺憾。西方人在日常生活中,身體跟身體接觸的機會非常多。譬如法國人的見面禮儀,雙方臉頰互碰數下,這是非常普遍的狀況。過去我們不瞭解時,常會誤認這兩位必定是情人,才會靠得那麼近,而且有時貼面之後還會親吻。在法國,連母親與孩子、父親與女兒也都用這樣的禮節,甚至同事見面也是如此。

記得剛到法國讀書時,碰到認為已經與我熟識的法國朋友,他走過來擁抱我,與我貼面的時候,我常會覺得很尷尬,因為這種肢體語言我並不習慣。我也不知道左臉右臉應該從哪一邊開始,可是他們的速度又很快,結果有時候兩人的臉就會「卡到」,於是我們就一起大笑起來。

在觸覺經驗裡,我們對自己身體不自在的這種狀況,其實是可以改善的:現在開始,試著用自己的身體、用遍布在全身的皮膚,去感覺到世界的存在、感覺到沙、感覺到葉子,感覺到綻放的花朵,感覺到毛細孔被春天的風吹拂……。可是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你要用整個的身體去感覺到一個你所愛的人——除了聽覺與視覺外,你還可以擁抱這個身體,你還要用觸覺去感覺對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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