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造形的最早期記憶其實非常單純，就是三角形、圓形、和方形。學美術的人都知道這三者被稱做造形的母型，之後所有千變萬化的形狀，都是從它們慢慢演變而成。
【埃及金字塔】
埃及有一個偉大的三角形，就是金字塔。
金字塔從底部最大的一個地基，慢慢往上愈縮愈小，大概在仰角五十一度五十二度左右向一個最高點集中，形成歷史上人人嘆為觀止的造型。
這個造型其實是一個陵墓。以前的埃及人相信人死後可以復生，於是活著的人都住在尼羅河的東邊，也就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死去的屍體則由船運到河流的西岸。法老王的屍體就埋葬在金字塔內，一座一座的金字塔被蓋起來，儲存著那些等待著復活的死亡。
好幾次我面對著沙漠裡巨大的三角形，漫漫塵土中，我忽然覺得那樣的三角形在落日餘暉裡，變成一種永恆存在的表情。
我們都知道三角形是最穩定的造型，因為下方的地基最大，上方只有一小點，所以它最不容易被移動。可能因為如此，這個形狀在埃及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代表死亡的符號，但這個死亡卻正等待著復活！所以它要安安靜靜的存在著，變成一個人們無法推動、自然天災也無法動搖的力量。所以幾千年來那個三角形還存在著，成為古埃及文明留在大地上一個非常大的願望。
【循環才是永恆】
有些民族也許覺得最偉大的永恆其實並不是三角形，他們透過對於生存的理解，認為「循環」才是真正的永恆——特別對於一個長期以農為生的民族而言。
他們發現春天的種子會發芽、到夏天會茁壯、到秋天結為果實可以收穫、到了冬天，一切生命雖然看起來死滅了，可是其實所有的生命都隱藏在大地的白雪之下，等待春天另外一次的復活。從一次又一次的周而復始，他們發現「循環」才是永恆。還看到太陽的日出日落，是循環；月亮的盈虧，是循環——他們開始記錄月亮從最細像眉毛一樣的新月，慢慢變成圓月，之後再重新慢慢縮小——從這樣的過程中他們開始記錄時間，他們開始記錄月亮的圓缺，最後得到一個結論：「圓」是最美的造型。
「圓」的概念開始被提出來了，他們覺得：所有分散的都要再相聚，叫做團圓；所有的缺陷最後可以再一次完成，叫做圓滿。
在漢字當中，「圓」這個字變成一個非常特殊的符號。已經不只是形狀了，它成為一種祝福！為什麼我們有一個節日叫做中秋節？為什麼所有的親人在中秋節時要團聚，一起期待一年之中最圓最美的那個月亮？
蘇東坡曾在「丙辰中秋」，寫下他最為人傳誦的詩句給弟弟，有幾句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他希望所有活著的人都能夠共同享有代表月亮的「嬋娟」；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會發現，圓這個造形對某一個民族來說，變成了記憶，變成了永恆。
「圓」很難翻譯到西方去，因為西方的語言中找不到這層意思。我們同時可以瞭解到，形狀本身也並不只是一個視覺上的存在，它跟色彩一樣，也已包含了非常複雜的文化記憶，包含了歷史上世世代代生存下來的一種心願。
【祈天的玉璧】
這樣的圓形並不純粹是視覺上的一個造型而已。有人會把這個圓努力地運用於最美好的玉，把它雕刻成圓的，中間留有一個孔洞也是圓的——博物館裡常會看到它們，叫做玉璧。在古代做為人類領袖的天子，每年有一天要拿著這個「圓」去祭拜天、感謝天，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一種圓滿。
在古代的造型歷史上，玉璧大概是存在數量最大的一種造形，雖然它們製作起來並不需要繁複的技巧，不過我們卻可以由此瞭解到古代君王拿著玉璧祈天時心情上的一種莊嚴吧。一個一個躺在博物館陳列櫃裡的玉璧，其實還是會呼喚起大家對這個古老造型內所隱含的深刻意義。
我們也可以重新思考「圓」的其他一些象徵。
有一次一位西方的朋友問我，為什麼在東方，大家是圍繞著圓桌吃飯，而西方人進食的桌子卻是長方形？也許西方人認為，方是一種秩序，一種規矩；可是對另外一個民族來講，圓代表一種團圓，一種循環。我當下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樣的「圓」裡有許多願望的意義在當中。
生命只要可以延長，就有了「打不敗」的意義。
一個圓周本身，每一點既是開始，也是結束，它頭尾相銜。大家思考一下，一條直線不論距離有多長，一定會有開始有結束，最後就是一個悲劇。所以有一個民族非常聰明，他們體會到只有圓形裡面的線才能永恆循環不會終止。
那麼「圓」的真正意義，就不只是人類當下的團圓相聚了，還擴大到圓滿——希望生命的世世代代可以不斷延續下去，因為它的每一個終點，也就是新的起點。這個周而復始的意義，就寄託在玉璧的圓當中，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徵。
【訣別之禮】
我在談到人類的視覺感官時，之所以會在思考形狀這個部分做多一點的分析，是希望一般的朋友能夠明白，形狀，並不只是一種藝術的造型，它在文化學上也涵括了不少意義。
中國古代很喜歡圓，許多女性在手上戴玉鐲，甚至連腳踝也套上玉環，它們都變成了圓形的象徵。可是我想有些喜好古玉的朋友知道，古玉裡面有一種缺了一個口的圓形，就是將圓形的鐲子打斷中間的一段，叫做玦。玦，是有缺陷的圓形。
古代有一段時期，當朋友互相告別時，會贈送玦給對方，意思是：我們現在要分離要「訣別」了——你看，其實「玦」有同音字的意義在裡面——這是一種不圓滿的情況。當然贈送這個物件給朋友時，也建立了一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大家能重新團圓，彌補這個不圓滿的遺憾。
所以很多造型的發展歷史與人類的生存記憶有非常複雜的關係，如果只單純從外在造型上去看這個物品的設計，就體會不到其中的感人部分了。埃及人對金字塔的記憶，或者東方對於圓形的記憶，其實都變成我們很重要的心靈遺產，到今天還發生著巨大的作用。
【天圓地方】
圓形的記憶後來與方形結合在一起，漢代人相信天圓地方：天是圓的，所有的時間都是圓形的循環；可是人所居住的空間是方的，代表一個空間，這種說法也就是現在漢字裡習慣指稱的「宇宙」。
現代人認為宇宙是自然當中最大的一個存在，可是在漢字裡卻解釋成「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四方上下是指空間，古往今來是指時間，所以宇跟宙加在一起，其實就是講空間與時間。
古代帝王登基做皇帝的時候，會蓋一間公布政令的房子叫做明堂，它是方形；外圍還會建立一圈水池環繞著明堂，這環水池叫做辟雍。所以我們看到，以前的帝王登基時就是站在天圓地方之中，代表了人的定位。我們看到現代出土的漢朝銅鏡，圓形鏡框的中間刻上了方形框線；漢武帝鑄造的五銖錢，也是圓框方孔。可見漢朝習慣把圓跟方組合在一起，他們發現圓跟方是宇宙的秩序，是一個時間跟空間同時存在的狀況，這也才是人的定位。
還有一種最簡單的方式可以來做解釋：我們現在常常說規矩規矩，規是圓規，它是圓形；矩是畫方形或直角的一種曲尺，它是方形。我們經常掛在嘴上說：「做人要有規矩」，可見「規矩」這個詞，基本上還保留住古代將圓與方結合在一起的深刻造形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