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感≠美感

相信很多朋友對於行的生活美學,可能不像食、衣、住三者容易理解。我們總覺得要吃得更講究、穿得更講究、住得更講究,跟美學的關係好像比較密切些;其實在行的講究上,所指的主要是維持你自己身體的速度感。

速度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人類從最早的步行到各式交通工具的出現,我們看到人們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是我們希望能夠在短暫的生命當中,擁有更多的空間或者認識更多事物的願望,這個願望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原因。

現在各個先進國家在發展高科技的航太事業,也許不久的未來我們可以到月球或火星上旅行。我們會發現對於一、兩百年前的人類而言,到月球或火星可能是一個空洞的夢想,可是現在經由科技帶來速度的改變,夢想已經越來越成形了。所以我們必須承認這種速度的改變,是文明偉大的進步。

我們在談行的美學的時候,其實跟前麵食、衣、住的討論有共同的規則:美是一個自我的選擇。

如果你前面一大堆食物,你無所選擇地吃到飽,就絕對談不上所謂的美學品味,看到一個人大吃大喝貪婪的狀況,我們只會嘲笑而不會讚美。同樣在衣的部分,一個人有能力買到所有昂貴的名牌全推在自己身上、掛滿所有珠寶或者各種配件,這樣未必是美的;我們相信現在有這麼多珠寶、這麼多服裝讓你選擇,而你最後選擇很適合自己風格,樸素端莊的服裝,可能才是美。

所以我們一再強調,美是一種選擇,甚至是一種放棄,而不是貪婪。

當許多東西在你面前時,你要有一種教養,知道自己應該選擇其中的哪幾項就好了。

住也是一樣,我們看到很多人的傢具、擺飾非常昂貴,堆到家裡幾乎沒有空間。其實可能少,才會變成一種美。

我們在談住的部分時曾經強調過,居住品質最重要的一個部分是空間,所謂空,就是不塞滿;因為不塞滿,你才有活動空間,反省跟思考的生活品質也才可能會出現。所以在食、衣、住當中,我們都強調的不是「多」,可能是「少」。

這樣的原則落實在行的品質的時候,我們也會跟朋友強調:現在你擁有高科技給你的各種速度的快感,「快感」這兩個字其實是雙關語,一方面是很快的感覺,一方面是很爽。可是我們知道「爽」這個字跟美常常是對立的,感官上爽的時候,常常會不美。我們在食、衣、住三方面很爽,很可能裡面有一點物質氾濫的元素。行也是如此,像年輕的朋友會對速度產生狂熱,在筆直的馬路上飆車,飆車得到的快樂,我們稱為快感。

我們也一再強調,近代的美學總是提醒我們快感並不等於美感,為什麼?因為快感是感官刺激,這個快感可以有剎那的爽,可是結束之後往往會產生落寞跟空虛的感覺,那種空虛會變成無法彌補的黑洞。

心靈上真正的荒涼來自於太多的快感,就是你不斷地在口味上刺激自己吃到飽、在衣物上滿足、或者在居住條件上買更昂貴的房子,不斷地投資賺錢,其實這種爽的感覺未必是美感,而是快感。所以在康德的美學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不斷地去分別「快感」跟「美感」的不同,提醒我們快感無論如何刺激、感官如何刺激,都不等於美感,也不會產生美感的效果。那麼美感是什麼?

有時候,美感,反而是在大家都快的時候,你慢下來了。

人的文明發展真得很奇妙,一方面在追求越來越快,可是另一方面又會逆勢地反省,認為是否可以不要那麼快。所以我相信這是兩面的情況,就是我今天可以吃到很多的東西,可是我最後的選擇是吃得很少,這時美的經驗才會產生,因為我們是自己的主人,而非物質的奴隸。

如果擁有一部車,最後自己變成車子的奴隸,每次開車都是一肚子氣、沒有停車位、永遠塞車、一出去就跟別人擦撞,我想這樣你也許可以反省一下:我是不是一定要追求速度的快?是不是有可能至少一個禮拜有兩天,在周休二日沒有那麼忙時,我可以選擇騎腳騎車或步行,我不要這麼快,我相信這就是一個行的品質。

在西方,最早工業革命的國家都開始對行的品質做相當多的反省,我覺得台灣這個島嶼下一步最急切要做的,也是這方面美學的思考,就是我們不一定要永遠往前衝,可能可以稍微慢一點點——緩慢也許是美學品質建立的開始。

【調整身體的速度感】

大家不妨給自己一個機會,在不那麼匆匆忙忙要趕去上班或者上學的時候,去體會不同的速度感,譬如說步行、譬如說騎腳踏車。有時候覺得在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裡提到步行或騎腳踏車,好像變成非常奢侈的事情,是不是在七○年代工商業發達以後,這個城市所有的人都衝!衝!衝!忘記其實慢下來,可能是另外一種品質。

可是當今天要慢下來的時候,你遭遇到兩種困難:一個困難是在外在客觀交通的設計上,沒有提供慢下來的可能。有時候你走在街上想慢下來都不行,因為後面的人會推著你走。

記得在七○年代去紐約時,當時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走在曼哈頓那個區域,你就會覺得根本沒有辦法停下腳步來,因為後面每一個人走路都有一個速度跟節奏,都是在往前衝的。曾幾何時,我回到台灣發現台灣也變成如此,甚至在西方很多社會開始反省嘗試漸漸慢下來的時候,台灣還在繼續往前衝。所以我提到第一個慢下來的困難,是外在的整個設計出了問題。

第二個困難是我們自己心理的節奏。我常常會覺得一個朋友經過五天繁忙的上班,在一個交通設計環道不太好的社會跟都市當中,他一直在趕路、擠在車隊當中、生命一直耗在塞車裡,那種煩躁、心情上的焦慮感你絕對可以瞭解。等到周休二日了,他停不下來,可能會急著一直跟自己的配偶、孩子商量說:

「我們要到哪裡去?我們今天可不可以出去玩?」

可是玩也玩得很匆忙,然後可能又是一肚子氣。在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也許「悠閒」兩個字變成非常值得我們去重新反省的一個美學品質。

我們不要忘記「悠閒」這兩個漢字,「悠」的底下是指心靈的狀況、是一個跟自己心靈的對話過程。《詩經》說「悠悠我心」,意思是你走出去的時候,感覺到心靈跟所有外在的空間是有感覺的,如果速度快到對外在環境沒有感覺,就不是「悠悠我心」了。「悠悠」也有慢下來的意思,因為慢,你才會有心靈的感受。

「閒」這個字更明顯,你有多久沒有靠在門框上看月亮了?這個字就是「門」中間一個月亮。或者另外一種寫法,「門」當中有一個木,也是「閑」,你多久沒有在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樹底下靠著、走一走路、乘涼,覺得樹蔭很美?

「悠閒」兩個字都在提醒我們,不一定要跑得很遠,可能就在你家門口就能有所感受,但重要的是心境上的悠閒。悠閒,是先把自己心靈上的急躁感、焦慮感,能夠轉換成比較緩慢的節奏。

這兩點困難,一個是外在客觀的環境、一個是內在心靈的節奏,當然必須同步配合才能解決。所以我們也發現西方在最近的二、三十年,一直在做工業革命以後城市速度的反省。阿姆斯特丹、巴黎、倫敦這些城市開始慢慢意識到由於職場的要求、高科技的發展,都市人一直在追求速度的快速感。結果大家精神上的疾病越來越多:焦慮症、憂鬱症、失眠症,大家過去很少聽到各種奇奇怪怪精神上的疾病開始出現了。那種生命易怒、暴躁、一觸即發的緊張,都可能來自於日常生活當中不斷加快的速度,最後失去了平衡的能力跟緩慢下來的能力。

我想大家都有經驗,如果在開車當中速度快到某一個程度再忽然緊急煞車的話,就一定要出事的,因為速度本身的緩慢也要有個過程。

我坐朋友的車出去,常會觀察他們如何控制煞車。

有些人個性非常穩定,你在不自覺時車就停下來了,他遠遠看到可能綠燈要變黃燈、黃燈要變紅燈的時候,腳已經在穩穩地準備踩下煞車:你會覺得這樣的朋友給你信任感,也相信他在職場上處理事情的時候,也是穩定的。

可是有些朋友看到了黃燈,他腦海裡就下一個指令:「我趕快衝!」但到時候衝不過去就來一個緊急煞車,車上的人身體就整個往前面帶,這類朋友若要開車載我,後來我就敬謝不敏。我相信這裡面存在著信任,我希望把自己交付給一個個性穩定的人,而不是在一部常常會失控的車子上。

我想大家可以瞭解到我所談的速度,重點不在於快跟慢,而是自己能夠百分之百掌控的穩定感,不是失控狀態。如果不是自己在控制速度,而是被速度帶著走,最後你就會失控。

現在阿姆斯特丹、巴黎、倫敦、東京,陸續出現很多社區不準汽車開入,被稱做「人行步道區」,台灣一些比較進步的城市也開始設置了人行步道區。人行步道區中特別鼓勵大家放棄開車,下來走走路。我相信這是一個新的行的美學,讓你重新回到人類步行的原點,恢復身體的速度感,讓行的美學重新產生。

【自我選擇權】

在我們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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