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情與慾

情慾在我們的文化中,

會變成一種恐懼,

而使人不敢去正面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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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在人類的文化中一直是個蠻大的禁忌,大部分的文化,在牽扯到人的肉體和精神時,多半會得到一個結論:就是精神是比較崇高的,肉體是比較低下的。不管是印度文明、中國文明、希臘文明或埃及文明,都有這樣的論點,希臘只是相較之下平衡一點的,卻還是存在著對肉體的輕視。

前面曾提及柏拉圖討論「愛」的哲學作品<饗宴>,在這篇作品裡,柏拉圖認為肉體是通向靈跟精神的一個過程,他很重視這個過程,所以在<饗宴>篇中,他有很多對身體慾望的描述,包括人被天神懲罰,劈成了兩半,終其一生在尋找另外一半。人為什麼會有愛?因為本身不是完整的,因為欠缺才去愛;當人找到另一半,跟另一個身體合而為一的時候,才是完整的人。

就神話而言,這是了不起的象徵,也是一個很肉體的象徵。可是在<饗宴>篇最後蘇格拉底出現了,當天的筵席是為了慶祝一位年輕俊美的詩人得獎,他非常愛蘇格拉底,所以就趁酒酣耳熱之際抱著蘇格拉底,想用自己的青春去交換蘇格拉底的愛,但蘇格拉底不為所動,並且說一個肉體是交換不了我的精神。

這個結局還是跟世界上大部分的文明一樣,傾向於輕視肉體,好像肉體發展到了一個程度後就上不去了,而精神卻能不斷攀升。會不會這樣的一個傾向,幾千年來影響著我們,使我們認為對肉體非常不了解,或者也真的認為肉體就是一個骯髒、污穢、卑下、動物性的。我的意思是,千百年來的文明把靈跟肉分割了,但這是健康的嗎?還是說其實應該合在一起才是健康的。在柏拉圖他們討論的時候,肉體與精神還沒有那麼決然的劃分,只是柏拉圖希望能更多一點精神性的引導,可是接下來的基督教文明,就不這麼認為了,它讓靈跟肉變成絕對的對立,所以瑪利亞生孩子是不能夠有性的過程,在這個時候,肉體完全被視為墮落性的東西。

也因此發生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恐怕一直到今天仍然存在,那就是如何藉由客觀的知識來描述人的身體?

人類長期以來不敢面對身體,是很危險的,啟蒙運動以後,西方慢慢開始想要重建人對於肉體的認識,可是過去的陰影太大,所以為什麼盧梭要把作品叫做《懺悔錄》?因為還是不太敢面對,還是覺得是罪惡的,才需要懺悔。為什麼明朝徐渭這麼一個在當時難得有一點點覺醒的人,要把自己的年譜叫做《畸譜》?因為他對肉體的反應與眾不同,他覺得自己是畸形的。

我常會建議很多人做自己的「身體備忘錄」,記錄下所有會讓身體有反應的事物,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當你開始描述自己的身體時,你才能開始認識身體,並且用平常心看待你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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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與慾

什麼叫做啟蒙?就是把蒙蔽的東西拿掉。

沒有啟蒙,就沒有對話,

把蒙蔽的東西拿掉,讓大家更逼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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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下防範的關卡】

一直到現在,還是很少有人可以坦然面對性帶給身體的某一種愉悅。

如果吃到好吃的食物、聽到好聽的音樂,讓你覺得好快樂,你會說出來。可是對於性的愉悅,卻羞於啟齒。同樣的是官能上的滿足,為何會有差別?

心理學家佛洛伊德把人的發展分為口腔期、肛門期,在他的眼裡,這些感官是平等的,可是顯然我們重上不重下,好像上面的器官是比下面的器官高級。就好像我們看到一個優雅的婦人,說著食物多麼好吃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是如果她談的是性官能的愉悅時,她就變得不道德了。

對於情慾我們設了很多防範的關卡,防範未必不好,但絕不是唯一的方法。要減低情慾,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了解情慾。我特別重複這句話:情慾的減低來自於情慾的了解。因為當你用合理的方法去了解情慾時,那種生理上的亢奮是會減低的。很多人誤會接觸情慾就會煽動情慾,其實是不一定。

在基督教的思想中,肉體是因為吃了蘋果犯罪後被驅逐出伊甸園,所以肉體的原罪是無法擺脫的,但身處於非基督教文化的台灣,為什麼我們還要接受肉體原罪的態度,把肉體視為罪惡且骯髒的東西?有潔淨的身體才能迎接潔淨的精神,身體應該是一個乾淨的殿堂,讓精神入住,什麼叫做乾淨?就是不要用污穢的眼光去看待身體,它所有的存在才會是聖潔、崇高的。

在中國文學的傳統裡,其實一直在處理情慾感官的問題,從《詩經》到《楚辭》,經過漢樂府到唐詩,都是比較傾向格律,是用理性去歸納感官的美學,有點像孔子所講的:「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意思是不管在快樂或憂傷當中,都不要走向極端。譬如說我因愛情感到痛苦,我就回來寫詩,以詩的形式來轉化、減低哀傷,中國文學很少會直接面對情慾問題,即使是後期的詩、散文,格律性都很高。你看<岳陽樓記>裡描述風景的文字:「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三三四四的格律非常的清楚。也就是說,我們的文學傳統基本上是理性的,用格律去規範,因為要受限於形式,情感不至於太氾濫。

可是到宋元以後,戲曲、小說出現了,對於情慾的描繪就會比較直接,或者說試圖有另外一種解放,我不曉得跟商業城市的發展有沒有關係。宋朝以後,商業城市比較明顯,也開始使用紙幣,因為貿易發展到一個程度,用銅幣交易就很不方便了。隨著城市的發展,個人的部分也被凸顯了,而個人的部分與情慾的主題會比較密切。

譬如《白蛇傳》這個故事雖然起源於唐代的傳奇,真正的發展卻是跟宋代有關,西湖、雷峰塔、斷橋都是在南宋的城市中發展出來的,我們會發現,它對於個人情慾的觸碰相對就比較多。

在《白蛇傳》中,許仙跟白蛇被描述成情慾,而法海則代表了道德,彼此相互對抗,也許最初這個故事是為了禁止情慾,沒想到大家反而比較喜歡那個代表情慾的白蛇,而不喜歡代表道德的法海,投射出自己被壓抑的部分。至於白蛇和許仙是情還是慾,就很難切割了,因為「情既相逢必主淫」,不能說他們遊湖借傘相識只有情,沒有慾,因為他們後來還是生了孩子。

更有趣的是,白蛇根本是一隻動物,是「動物性」的存在,她在對抗法海所代表的神性存在時,所有的水妖、蝦兵蟹將們都出來了,和天兵天將對決,這個是非常象徵性的,代表人類所面臨的神性世界與動物性世界的對決,當然,最後動物性世界失敗了,被壓在雷峰塔下。然而,民間卻都很希望這座鎮壓住情慾的塔倒掉,所以一直編故事,編出<狀元祭塔>,說白蛇的兒子長大後到塔前祭母,跪拜三百趟後,塔倒了,救出母親一家團圓。

民國初年,魯迅也寫過一篇精採的文章<論雷峰塔的倒掉>,是雷峰塔真的倒了,他聽說後心裡覺得十分欣喜。他很敏感的了解到,雷峰塔代表著道德、禮教,雖然禮教不能夠少,可是卻必須要能夠嚴肅的面對情慾,才是一個健康的禮教,當它不能夠面對健康的情慾,而是處心積慮的要壓制時,情慾就會反彈。

基本上,禮教是規範情慾,但不是互相對立。禮教也應該隨著時代調整,固執於壓抑情慾、對抗情慾的禮教,反而會傷害禮教。我的意思是,禮教的罪人其實是制定壓抑情慾教條的人,如果真的要讓禮教的存在有正當性,就應該好好面對情慾,否則就是說謊,同時也失去對情慾的規範性,因為兩者斷裂了。

所以像《白蛇傳》這樣了不起的文學,就是提供我們平衡禮教與情慾的思考方向。

《白蛇傳》裡不能沒有白蛇,也不能缺少法海,這是一個完整的情慾書寫,平衡探討情慾的問題。至於為何民間讀到這個文本時,大部分都不喜歡法海這個角色,就是因為在現存的世界中,法海的力量太大了,所以我們會傾向於支持情慾。如果我們是處在一個情慾氾濫的世界,我想法海又會變成比較強的力量。

我們前面提到白蛇是情慾的表徵,但其實青蛇這個角色是更「慾」化的。我看過很多不同版本的青蛇,這個角色非常複雜,大家現在看到的小青,是白蛇的奴僕,可是在雲門舞集的《白蛇傳》裡,青蛇是一個跟白蛇不相上下的角色,她跟白蛇一起在搶許仙。在雲門的舞台上,青蛇做了很多下腹部的動作,這個動作是非常慾望的,是性的動作。白蛇出現時,拿著扇子,大家閨秀的模樣,但青蛇出現卻是貼著地板,用蛇的腹部在走,充滿了性慾。我想,林懷民在設定這個角色時,受到很多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他特別把青蛇釋放出來,不再只是白蛇的小丫鬟。

我也看過另一個非常有趣的版本,是四川川劇,裡頭青蛇是男的,不是女的,他一直愛著白蛇,所以他跟許仙的關係非常奇怪。青蛇為了要陪白蛇出去遊歷人間,所以改換女裝,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一個「扮裝皇后」,他的原型是男性,但扮成了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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