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愛與情

在臨終的時刻,

怎麼看待自己這一生愛的功課,

會是一個圓滿的分數,

或者是不及格,甚至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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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有一次長程旅行,從台灣出發到西班牙的馬德里時,陽光亮麗,再一路往北到畢爾堡,看到片片雪花飄下來,不一會兒松樹枝葉上都結滿了冰霜。然後我到了巴黎,看到巴黎冬日難得一見的溫暖陽光,又從那邊飛到溫哥華、到洛杉磯,最後地球繞了一圈,我回到台灣。

人類的空間感是非常奇怪的東西。過去的人從西門町走路到北門,再從北門走到南門,就是台北市的範圍了。可是對今日你問任何一個小學生,他都會覺得很近,他坐上公車、捷運就可以到更遠的地方。人類在整個工業革命之後,空間不斷在擴大。不要講別的,一直到我自己讀完大學,要出國的時候,坐飛機還是一件大事,要做這件事情之前要有長久的準備,上飛機前整個家族都來送機,還要拍團體照。可是這幾年我出國都是一個人就走了,也沒有人覺得出國有什麼了不起。

而在科技發達之後,空間感又開始改變了。我到洛杉磯時,碰到一個學生,他當時是做電腦網路系統的,他說網路e—mail系統建立了以後,洛杉磯跟台灣的距離只有兩秒鐘。

這套系統如今已經是家喻戶曉,一般人幾乎都會使用。可是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我聽不懂。資訊的快速傳播卻是事實。我想,全世界的時間、空間都在同步化,以前我們覺得要到一個地方好遠,要得到一個消息好久,現在不會了。現代人類的生活面貌,變化得非常大。我說變化,沒有說好或不好,事實上這是一個矛盾的問題。有時候會讓你覺得沒有辦法停下來,可是有時候你又覺得無法抵抗,你要退回到中央山脈的荒山裡,不看電視不看報紙過生活嗎?那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最終你只能選擇,選擇你要什麼、不要什麼。譬如說手機,它可以讓人隨時找到你,傳遞訊息給你,可是相對的,你的生活也會越來越不自由,有更多的牽掛,更多的干擾,一個專屬於自己反省、讀書,沉思、安靜下來的時間空間越來越少。

所以你必須選擇,你覺得跟別人的溝通是不是必要的?什麼時候是必要的?以及在什麼時候必須回歸自我本性?譬如說我有打坐的習慣,那段時間我不會接電話,或者就把電話拔掉。這就像古代禪宗公案裡的問題,怎樣回到本性?因為所有的科技畢竟不是人的本性,它只是眼耳鼻舌身,與外界溝通的管道,最後還是要回歸到心的問題,如何定住你的心,是最重要的。

不過從另外的角度來說,很有趣的是,我們在宗教的修行裡面會有內外之分,外層的干擾越大,本心修行的力量也會越來越強。過去的人外層干擾小,修行的考驗相對較小,現代人考驗更大了,他的外層世界是一整個地球,所以在這個時代,非物質事件的宗教、哲學、心靈上的修行,變成人們更需要的東西,需要的強度也越來越高。

我就常常碰到在電腦界、科技界工作的朋友,很認真的在讀宗教、讀哲學,對於過去認為是非科學的玄學系統,表現出極大的虔誠。就像愛因斯坦,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事實上他也是非常虔誠的教徒,且非常喜歡巴哈的音樂。這就是說外在環境和內在心性這兩個部分是一起在進步的,就是我們在修眼耳鼻舌身這些根器的同時,其實你內在的東西也必須進步,一起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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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情

愛,也是一種介入。

莽撞的介入是一個因,

與他人就會產生一個果,

然後構成很多的業,生出許多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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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如船過水無痕】

回到我自己的旅行經驗。過去旅行前,我會好幾天睡不著覺。小學的時候,只要一次遠足,不過是從大龍峒走到圓通寺,就興奮得不得了,所以每次去遠足,大家就會問:「你怎麼搞的?眼睛都腫腫的。」我根本睡不著覺。就一直擔心會忘了什麼,要準備什麼,那個心情是很亂的,因為期待太強了,慾望太強了,整個心都是處於被干擾的狀態。

可是我這次出國,晚上七點多的飛機,我三點鐘還穿著拖鞋在家裡。我的學生要送我去機場,他到我家一看,說:「你一點都不像今天要出國的樣子。」

當我要去做一件事,那件事情是我已經習慣的,我就可以很從容,不是因為事情少而從容;我小學的時候,雖然要準備的東西很少,但好久才遠足一次,我就不夠從容,我的心很亂。可是現在我常常出國,我可以很從容的整理行李,從容的到機場check in,然後從容的登機。

在等待的時間裡,過去我可能會慌慌忙忙去想很多事情,但是現在,一個小時就是一個小時,這個時間是我的,我就拿出稿子開始寫小說,等到廣播要登機了,我也不慌不忙,反正一定會有位子。然後大家都上飛機了,我把安全帶綁好,再拿出小說繼續寫,大概飛到曼谷三個小時的時間,我已經寫完了幾千字。

在曼谷轉機時,我就看看免稅商場,看看世界各國往來的人,看看那些匆忙、擁擠、充滿了期待慾望的臉,或者剛剛跟親人告別哀傷的臉,或者等著要跟親人見面喜悅的臉。很奇怪,這種心境的從容,會讓你在這麼多事物當中,變成一面安靜的鏡子,就是映照,就是不著痕跡;不會被憂傷的面容干擾,也不會被喜悅的面容干擾,就只是看到物象在過去。

我想人生大概也是這樣,如果你對於人生前面的事情有了清楚的概念,甚至人生的終結也都很清楚了,就是「遠離顛倒夢想」。

我們常常會有「顛倒夢想」。

記得我在阿姆斯特丹轉機要去巴黎,中間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我就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都沒有人,位子是空的。我前面就是行人輸送帶,人站上去,就會把你送到另一頭的設施。因為阿姆斯特丹機場很大,轉機的人會搞不清楚,坐沒一會兒,就看到一個頭纏著布、從北非來的阿拉伯人,對著我大叫,因為他在輸送帶上下不來,只是對著我大叫:Frankfurt。我想,他是要轉機去德國法蘭克福,不知道要怎麼轉。但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道怎麼回他,只能看著他被輸送帶帶走。

我又坐下來寫小說,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阿拉伯人對著我大叫Frankfurt。我趕快去找Frankfurt的牌子,然後告訴他是幾號登機口,我不知道他聽懂沒有,又被輸送帶帶走了。之後,又來了第三個阿拉伯人,又是Frankfurt,我不知道那天怎麼那麼多北非的人要到Frankfurt,可是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有趣了。

這是一個和我無因無果的事件,我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們要到哪裡去,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到那裡。無因無果。

後來我把這段經歷寫進小說裡,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對無因無果的事物,只有一種帶著從容與尊敬的觀察,不是介入,因為心是靜的,我沒有介入那個因果當中。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就會開始著急了。我們在旅行當中遇到很多事件,都會選擇介入,然後被牽連,被干擾,可是那次很奇怪,我只是站在那裡看著。

我忽然懂了為什麼《論語》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已經過了這個年齡,真的覺得對眼前的事物有一種淡、有一種同情,這個同情跟以前的介入不同,是對人世間有一種「靜觀」的姿態。靜觀,所以不會因為外面的喜樂悲哀而喜樂悲哀,但又不是不關心,或者應該說是更大的關心。

對於同事、學生之間發生的事情亦是如此,我會安安靜靜的看著,就像一面鏡子,過去會覺得憤怒的事情,現在只覺得好奇,為什麼這個人會這樣?他為什麼會這樣想?我不太願意去判斷,只是看著,隱隱覺得背後一定有很大的因跟果,是我們不知道的。如果不知道我們怎麼介入?

莽撞的介入是一個新的因,與他就會產生一個果,然後就會構成很多的業,生出許多煩惱。

所以我會讓自己保持在一個謙卑的狀態裡,不介入這個因果中,只是看,以一種「船過水無痕」的心情。

在我們的文化裡,有一個成語叫做「隨遇而安」,就是你在不同的境遇當中去求一個「安」。這麼想的話,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其實都是在修行。

【愛是人生的課題】

愛,也是一種介入。

我相信,愛是人類最大的課題。所有的宗教、所有的哲學、所有的文學藝術,百分之九十的主題,都在談論愛的問題。這麼大的問題,幾千年來被人類討論,還是沒有一個結論。

所以我們要探討這個主題時,應該是要懷抱著謙卑的心情,不意圖立刻下定論,這是一個要用一生去修行的課題。我不確定每一個人在最後都能圓滿,我的意思是在臨終的時刻,怎麼看待自己這一生愛的功課,會是一個圓滿的分數,或者是不及格,甚至零分?

基本上,我覺得愛有兩個部分,是常常會混淆的。一部分是愛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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