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文學力

如果沒有文學,

我們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

用喜歡或不喜歡去判斷一個人。

※※※

觀察每個人隨身攜帶的包包,是很有意思的事。

我曾經想寫一篇小說,關於一個人遺失了包包,被另外一個人撿到。撿到包包的人,不認識包包的主人,可是他從包包裡面的東西,如信用卡、一點點錢,還有一張寫在紙上零亂的字,可能還有一些電話號碼,他看到了人生的線索。

有時候我看自己的包包會嚇一跳:怎麼東西這麼多!像夏天時我會抽空去游泳,包包裡還會隨時放著泳褲、蛙鏡這些東西。你會感覺到,現代人的生活空間就像包包一樣,越來越複雜,擁塞著很多用得到、用不到的東西。包包的原始設計是一格一格的,可以很清楚、有秩序的分類,可是使用到最後,所有的東西還是都混在一起了。

我們好像也沒有什麼機會和時間去整理包包,就像我面對凌亂的書房時,會想到以前每隔一陣子就會找時間整理,現在時間少了。當生活變得匆忙時,整理東西好像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可是當我們真的著手整理,或是把包包裡的東西都倒出來時,會發現很多東西是不需要帶來帶去的。

人大概到最後才會懂得,重要的不是「要什麼」而是「不要什麼」。

當我在腦海裡發展這一篇小說時,又想到如果我是一個小偷,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應該會呆住吧,我想偷的不見得是金錢,可能是想借書桌上的書,架上的CD,並且開始去想住在房子裡的是什麼樣的人?

我的生命裡,最大的好奇就是去發掘一個新領域裡的生命痕跡。就像在公車上,看到一個人的臉,從他的臉上可以找到今天跟誰吵過架,發生過什麼事的線索。這是生命的痕跡,會留在人的臉上、身上,揹的包包裡、所處的空間裡。甚至是他口袋裡的一隻小皮夾,都有可能藏著一些東西。我曾經在游泳池的更衣間,撿到一隻皮夾,打開一看,發現裡面只有學生證。應該是屬於一個學生的吧,在我把皮夾交給管理員之前,我翻了翻皮夾,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這應該就是文學的開啟吧,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是絕對沒有關係的。

這也讓我想起一部電影《雙面薇諾妮卡》(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1941—1996)最大的興趣就是在尋找線索,所以他讓兩個不同領域的女孩,一個在波蘭,一個在法國在冥冥之中藉著電話裡的聲音,開始交會。

那是非常奇特的感覺。就像看到有人把包包打開,把東西一一拿出來的時候,我楞在那邊,彷彿是一幅電影畫面,或者就是我的小說想要描述的場景。我的眼睛忽然從一架無意識、無情感的攝影機,變得有情、有感覺,我看見這些東西與人的生命有著密切的關連。

文學的眼睛就是如此。就像我剛剛說的,小偷潛進房間是要偷東西,作家進入一個空間,也是要偷東西,只是偷的東西不同,他要偷的是一些人生的線索和跡象。

我用「偷」而不用「了解」,因為我認為人跟人之間沒有了解,只有好奇。

即使親如丈夫、妻子、母女、母子。一個二十四小時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人,當他打開包包時,你也會覺得陌生,你會發現原來有一部分的他,是你完全不知道的。我想,人跟人的相處是不可解的,每個人都是在了解與陌生之間游離,不可能有絕對的看破。

當有人說「這是我的丈夫,所以我很了解他」時,她說的是一個假設。譬如我的母親,我會預設我是非常了解她的,可是當有一天,我坐在八十幾歲的母親面前,有一剎那的感覺是,我好像不認識這個人。

父親過世後,我一直想寫他。但我不能把他當作父親寫,否則只會寫出「爸爸你走了,我很難過」之類八股而不會動人的東西。我要先否定我對他的了解,讓他變成一生人,因為陌生,我能進入很多事件中,去想這個男人真正在心裡想什麼?他跟母親相愛嗎?他這一生中有沒有什麼願望沒有完成?

如此一來,文學才有發芽的空間。

— — —

人生是一座橋樑,

重要的不是目的和結局,而是過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文學。

— — —

【人生真相與假象】

文學其實是一種疏離。你在鏡子裡看自己的時候,若能夠疏離,就能產生文學。但通常我們無法疏離,我們很容易投射,很容易陶醉,很容易一廂情願,所以會看到很多的「假象」,也就是《金剛經》裡面講的,我們一直在觀看假象,觀看一些夢幻泡影。

許多我們自以為了解的事物都可能是假象。譬如說「父親」,他可能就是一種假設,什麼叫做父親?要如何去定義?是血緣還是基因,或是一種角色?父親同時是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不是也符合我們的假設?這些問題很複雜,往往超過我們的理解。

我記得小時候,一到母親節,就要寫一篇作文歌頌母愛。這些文章,現在讀起來覺得很空洞。我猜想,如果班上有一個人是被母親虐待的(我們的確在新聞事件裡看到親生母親虐待子女),他會在作文裡寫出事實或者依舊歌頌母愛嗎?

他極有可能會用「假象」取代「真相」,因為我們對於假象已經習以為常。

當我們破除一些對於人生的假設,有了悟性的看破時,就可以不帶成見的去看一切事物,這才是文學的開始。如果心存假設,例如丈夫看到妻子把包包裡的東西倒出來,開始嘮叨:「妳怎麼買那麼多東西,怎麼放得這麼亂?」文學恐怕無處著根了。

所以我說文學是一種疏離,保持旁觀者的冷靜,去觀看一切與你有關或無關的事。

但並不容易,有時候我們甚至會覺得假象比真相更真實。

小時候我常聽到母親說,台灣的水果難吃死了,西安那個水果多大多甜。等我真正到西安,買了西安的水果,那滋味比台灣的水果差太多了。我的母親在台灣居住了幾十年,但因為鄉愁,讓她把故鄉的水果幻想成不可替代的,最後假象就變成了真相。

我常在想,要不要告訴母親,西安的水果其實很差很差呢?

這就是一個文學家要面臨的問題,他在文學與人性之間游離,好像有點殘酷,但絕對不是冷酷,他是在極熱和極冷之間。

我常引用《紅樓夢》裡的一句話形容:「假作真時真亦假」,把假變成真,是一種文學,把真變成假,也是一種文學——就是在游離,不屬於任何一者。

《紅樓夢》之所以成為最偉大的一部小說,因為作者很清楚的游離在真與假之間。有的時候他就是賈寶玉,有時候他不是,有時候他比別人更殘酷的看待賈寶玉這個角色。他是在游離,所以成就最了不起的文學。

那麼文學的終極關懷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就是人生真相與假象反覆的呈現。

文學和哲學不一樣,哲學是尋找真相,可以一路殘酷下去,可是文學常常會有不忍;它不忍時就會「假作真」,它殘酷時就會「真亦假」,然後讓人恍然大悟。

我母親因為離開家鄉太久,所以把情感寄託在家鄉的水果。她常說西安的石榴多好多好,她說的不是石榴,是她失去的青春歲月,是她再也見不到的母親與故鄉。所以石榴的象徵意境越來越大,越來越甜,越來越不可替代;而她每一次在異鄉吃到的水果,都變成憎恨的對象。

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顆不可替代的石榴吧。我常常問自己:身上背負的石榴是什麼?我也會害怕,當幻想越來越美好,越來越大時,有一天我就沒有辦法面對真相了。

【文學與哲學】

小學的作文課上常常會寫母親,寫父親,我常會想,這個題目是不是太難了?最深的感情最不容易提筆。朱自清寫<背影>的時候,也是在他自己已經非常成熟的狀態,所以可以處理親情中很多複雜的,糾纏的東西。

人生就像是一本永遠閱讀不完的書,每一次覺得懂了,又會出現一個新的、不懂的東西。我相信今天孩子要寫父親,寫母親,或是妻子寫丈夫,丈夫寫妻子,都非常困難,因為裡面糾纏著太多太深的人性。

我常覺得讀《金剛經》是為了幫助我去看另一部人生的《金剛經》,也就是人生的本相。我會開始去想,為什麼說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這些話在大學的時候以為讀懂了,其實是假的;今天當你真正看到一個人在你面前消失不見,那種夢幻性、泡影性才顯現,或者當你抓著父親的手想把體溫給他卻無能為力的時候,「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這句話才發生意義。

文學會把真變成假,就是在面對現實的艱難、痛苦時開始幻想。幻想是自我治療的方法,在心理學上,幻想也是一種很有趣的機制,可以讓人暫時脫離現實的災難。當然幻想到某一種程度會變成病態,而文學就是在試探,好像走鋼索的人,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