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談物化

社會的物化是不知不覺的,

真的是不知不覺的……

我們可能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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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八四○年左右,西方世界出現一種新的思想,我們籠統稱之為左派思想,也就是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在於平衡資本主義。如果不從政治的角度來看,社會主義其實是一種哲學,馬克思、恩格斯等人至今在哲學史上仍有其地位。此外,無政府主義者(安那其主義)如法國的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俄國的克魯泡特金(Peter Kropotkin)這一群人,也都提出一個問題:如何制衡人的物化?

在他們的哲學中,最重要的一個檢查能力是:人不可以物化。意思是說,物質要發展沒有錯,可是人還是要作主人,不可以為物所役。你買車子、買房子都沒有錯,可是不要到最後變成車奴、房奴,變成你在養它,而不是它在讓你幸福。

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已經有這樣的思想。春秋戰國時代是生產經濟很蓬勃的時期,因為鐵發現了,而最早發現鐵的人,犁田的速度加快許多,自然生產量暴增,所以就出現大的商戶,如呂不韋,他可以把《呂氏春秋》公告在城牆上說「一字千金」,誰能更動一個字,就給他一千兩的黃金,這種氣派,到今天也很少有。

就在物化的環境中,刺激了哲學家的出現,如老子、莊子、孔子,他們面對社會物化的現象,提出很多不同的看法。譬如老子說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意思是要大家不要過分追求感官刺激,因為太多顏色,眼睛就會瞎掉,太多聲音,耳朵就會聾掉。

又譬如墨子提出「兼愛」,要求你如果想要擁有某樣東西,要問別人是不是也有?不要一個人很富有,其他人卻是因為「勤苦凍餒,轉死溝壑中」。

在春秋戰國那樣一個物化的環境中,刺激了諸子百家許多優秀的哲學家出現,形成一種思想的分裂,而這種分裂是有好處的,像墨子、孔子周遊列國,因為他們要到一個他們可以講話的地方去講,商鞅也不是秦國人,但他跑去秦國講他可以被接納的哲學系統。

我們可以說,那是一個好的時代,因為可以產生一個好的思想上的制衡,現在呢?

我想,我並不擔心我們要面對台灣這麼一個高度物化的現象,我擔心的是有沒有一個力量出來制衡?

或者是說,為了刺激商業,財團、企業或者商人在進行物化的工作,那麼教育界、學術界是不是應該要扮演一股清流,出現像老子、莊子這樣的人?

當我們打開報紙,看到那些應該產生老子、莊子的知識殿堂也被物化時,才是最恐怖的事。

在法國,學術界在社會物化的過程中一直是扮演清流的角色。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內在一八七○年左右曾經逃亡到倫敦,因為他支持的社會主義黨巴黎公社,遭到法國政府的鎮壓。這是社會精英分子以一個比較平衡的觀點去對抗資本主義的例子。但在台灣,我真的很懷疑,所謂的「知識分子」、所謂的「精英」,是不是也一起在物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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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物化

沒有絕對精神上的快樂,

也沒有絕對物質上的快樂,

走向極端的任何一邊,

都可能導引出一種不健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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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應把持的價值】

我們的文化有這麼深厚的哲學底子,仍難逃被物化的命運,我想,也許是商業太厲害了,厲害到已經滲入校園。我在大學裡面,看到教授講的話,學生辦的活動,其實都是非常商品化的。

第一講曾提到,我幫朋友代課三個星期,課後和學生聊天,學生告訴我有一個剛從美國拿了碩士回來的老師,上課時兩支手機輪流響。我聽到這樣的話,對照那位為了買手機而搶劫的學生,真的一點都不意外。

在大學教書的老師,難道不會在上課時請學生關機嗎?為什麼自己卻是兩支電話輪流響,還被學生當作笑話在校園裡流傳。老師很忙,忙什麼?忙賺錢,這個時候你還能夠教學生嗎?

如果我們覺得大學生搶錢去買手機令人錯愕的話,那麼更該錯愕為什麼會有在課堂上講手機的老師?

我自己在上課時,即使只是代課,都會跟學生說:如果你們的手機響了,我就不要代課了。這是一種最基本的道德,尤其是在追求知識時,更應該共同遵守。當老師在課堂上講手機,而且是兩支手機輪流講,並被學生傳為笑談時,這個教育系統一定是有問題了。

又譬如台灣的建築系,會鼓勵學生到建築事務所打工,工作到沒日沒夜,學校的功課可以不作,因為這些老師本身就是建築事務所來的。這個時候,學生已經加入社會的賺錢行列中,他沒有一個制衡的力量。可是你去看看法國建築系的學生,他很可能在思考五十年以後法國會出現什麼樣的建築物?他不是關心當前商業的消費,他關心的是我能不能在建築史上有所突破?

同樣是慾望,法國建築系的學生要的是一種名譽的、清高的渴望,而我們的學生卻是想著如何在畢業以前就把錢賺飽。建築系的學生如此,資訊系的學生也是,他應該思考的是如何設計出一個程式,引導一場電腦的革命,而不是趕快發展一種軟體在光華商場上賣錢,或是畢業後要進入哪一家大公司當工程師。

如果我們的思維是困在消費形態中,整個大學體制就會垮掉。

我很幸運,教導我的老師都是非常優秀,如俞大綱先生、陳映真先生,他們的道德人品非常高尚,讓我受益良多;他們沒有被物化,他們對社會有自己的良心,他們把知識分子應該把持到最後關口的價值留在身上。

【祭祀繁榮經濟的動物】

另一方面,我們的工商界也非常需要人文的東西,今天很多有見識的大企業家都已經後悔當初提出「科技導航」的觀念,他們認為過度強調科技的發展,讓台灣因此變成沒有倫理、沒有道德的科技島,變成一個……怪物!

就像多年前就有人檢討新竹這個地方,因為高度發展科技,所以這裡的大學和科學園區的形態,均變成一個非常冰冷,沒有人際關係的環境。

當時我去科學園區演講,對象都是高薪的科技新貴,他們讓新竹縣市的國民所得僅次於台北市。他們對我說,我們不是機器啊,我們不能整天高科技,我們也要看電影,也要書店,也要有畫廊,可是這些新竹都沒有。

這就表示在城市設計之初,這些人就被當作機器,不是當作人。才有後來急速的需要畫廊,書店,安排大量的演講帶動人文的建設。我們在一個很狹窄的「經濟起飛」的觀念中,把人整個犧牲掉了。

所以後來我辭掉大學的工作,在民間上課,我的學生都是在科技領域或是企業界主管級的人物。我開始覺得要挽救的是這一批在商業系統當中物化得最嚴重的人。他們極不快樂,因為問題已經發生了,使他們的精神苦悶,也因為不快樂,所以我說的話,比較容易聽得進去,他們比較願意做一些挽救的工作,而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力也許是比大學更大的。

【走上極端的另一邊】

我要強調的是,經濟文明不是不好,不好的是沒有平衡的力量。

物質與人文是兩個極端,我不想從兩全其美的角度去思考,我認為人精神上的快樂與物質上的快樂,需要平衡;沒有絕對精神上的快樂,也沒有絕對物質上的快樂,走向極端的任何一邊,都可能導引出一種不健康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說,當你擁有一個物質的時候,你要能清楚且不斷的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擁有這個物質?

譬如說你有一棟房子,住在這棟房子裡會讓你感覺到快樂,因為房子提供你生活的安全感,或是提供你視覺上的享樂,你可以看到山、看到水,感覺周遭環境帶給你精神上的滿足。這個時候你就是擁有物質。

相反的,你買一棟房子的原因,只是因為這個地區要蓋捷運,房價要漲了,或是這邊的房子值得投資,錢途看好,這就是一種物化。房屋的價值不是由你在主控,你是被物質所擁有的。

如果你讀過《小王子》,就會很清楚孩子在形容房子的美,和一個功利的商人形容房子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如果對於自己要坐臥起居的地方,只是關心價格,我們就不會得到擁有那棟房子真正的快樂。

就好像有錢的人不一定快樂,如果他只是擁有空洞的數字,他的精神是匱乏的。

話說回來,人文與物質的兩難自古皆然。

中國人有一種世界上少有的、特別的觀念:特別壓抑商人。我們講士農工商,把商人擺在四個階級裡面的最後一位,整個社會也充滿了一種,幾乎是過度的,對商業的羞恥感,一直到清朝以前都是這樣的狀況。即使商人想盡辦法,為他的兒子買一個舉人、秀才,附庸風雅,到最後還是被覺得庸俗。

而為什麼說「附庸風雅」?就是以人文為價值的最高標準。所以在大部分的朝代,商人很有錢但不敢太過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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