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新倫理

台灣需要把問題釐清,

到底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什麼樣的倫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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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看很多社會事件時,會從法律的角度,看到一個加害者,一個受害者。可是社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整體,對於一件事情,除了法律觀點之外,還會有道德、文化、宗教觀點,任何一種觀點的偏廢,都是不好的。社會本來就需要平衡,不可能只有某一部分,只有法律沒有辦法完完全全讓人類的文明變好,只有道德或只有文化,一樣是不可行。

基本上,我們也沒有辦法將它們分開。沒有文化的法律是粗糙的法律,是沒有對人關懷的法律。法律是為了什麼存在?是為了關心人,它的本質是「哀矜而勿客」,也就是說,再怎麼去制定法律,都要知道這是不得已。我們今天看到一個重刑犯伏法,很慶幸的說,這個人十惡不赦,被判死刑活該,也覺得制定這樣的法律會對犯罪有抑制的作用,但實際上,法律沒有辦法制止任何東西,這種報復性的法律就是沒有文化的法律。

當眾人在指責一個人的「惡」的時候,我覺得最大的惡意是在眾人之中,而且眾人的惡意是殺人的動力,大家都急於要把一個人判死刑、要他死,這是很恐怖的。但我們的媒體不會去檢討這樣的東西,甚至去「偽善」,我覺得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我想,真正好的、有文化的規範,是內省的,不是向外指責。一味的向外指責時,他就沒有能力去解讀更多的東西,他就很容易被有心人士或是媒體煽動。

話說回來,民眾很容易被煽動,也是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受教育的過程,或者打開電視廣播媒體,會發現大部分的聲音都是在煽動。男孩子在青少年時期看了多少媒體播放的色情片,讓他的情慾只剩下雄性動物的原始本能,而在他情慾過剩時,他想到的發洩方式就是去強暴。那麼在大眾指責他時,是不是也要連帶一起檢討媒體的部分?又譬如孩子成天在電玩遊戲中打打殺殺,讓他把暴力視為理所當然,而在一氣之下動手殺人時,那些真正殺人的、為了賺錢、為了商業利益,所設計出來一套一套的電玩遊戲,也應該被檢查、被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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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倫理

「難」絕對是生命中幸福的開始,

「容易」絕不是該慶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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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省能力需要教育】

我覺得,很多新聞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是大眾,因為這些事件會層出不窮,在這個社會裡一再發生,今天是在別人身上發上,誰知道下一次會不會在我的身上發生?它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東西,我們都是受害者。

這時候光靠法律也是沒有意義,我的意思就是說,一個更大的果報在後面等著我們,當人們沒有內省能力,忙著指責別人時,他遲早會用不同的方式在殺人,甚至法律也是在殺人。

內省能力需要教育,並不是天生的,如果教育沒有引帶出個人的內省能力,最後卻要求他自省,我們就是殺人兇手。就好像我們讀到報紙上寫,殺人兇手看到對方死掉還會微笑,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痛恨得要死;可是他在電玩遊戲裡,不就是如此,打到一個人死掉,他當然微笑,因為他可以得分、得到獎賞。

我們不可能不讓孩子去接觸這些東西,不只是在台灣,全世界都是如此,因為裡面有商業利益,有利益就會有人做,包括色情影片,包括暴力遊戲,就是因此而廣為流傳。

如果我們用「因果」的概念來看這些問題,要改變「果」就要改變「因」,如果我們對於「因」無能為力,這個「果」也是理所當然。

我們需要對於「因」的覺悟,當看到那麼多那麼可怕的滅門血案、強暴案、兇殺案時,不是事不關己的看過就算,也不是捧著八卦雜誌從中得到亢奮的快感;我常常覺得事件發生時,圍觀的群眾本身都在幫助血案兇手,用殘酷一點的話來說,好像要吸血才能活著的那種感覺——因為他的生活很單調很無聊,所以他把傷害事件當作一種刺激,沒有任何反省與自覺。

我覺得那是整個社會共同的殘酷。

而背後巨大的因果是,什麼樣的人選出了什麼樣的民意代表,什麼樣的民意代表在制定什麼樣的法律,什麼樣的法律推動什麼樣的社會;個人與這個巨大的因果鏈或許難以抗衡,或許會有很深的無力感,但我們仍然願意用一點點的演講,一點點的書寫,一點點的影響力,去對抗電視一打開看到的肢體衝突、粗俗咒罵,因為這是我們自己造的因,我們自己也在這個果報當中。

台灣人因為多次面臨政治的更替、社會的轉型,基本上是被壓迫的,所以在性格上有某些弱點,容易被煽動;因為容易被煽動,就會滾成另外一個因果,並且造成文化層次的斷裂,而不同層次的人也很難互相溝通。這是回到人民本身素質的問題,但這個部分不是今天靠著兩句口號,要提高人民素質就提高,還是要用一個大量性的媒體去發生影響力。我曾經有一個很奇怪的願望,就是希望進入媒體,感化媒體,卻發現進去的人全部陣亡。有一個學生打電話給我,說他要離開媒體,他說他爸爸很生氣,因為兒子在那個媒體做事,讓他覺得好驕傲。但他自己卻痛苦不堪,因為他覺得每天要處理那些新聞,已經讓他整個生命都扭曲了。

我從他的聲音聽到,他已經虛脫了。他每天辛苦採訪,可是新聞播出來時,他自己看了都嚇一跳,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跟他在學校學的新聞規則完全不一樣。這是一個還有感覺、有人性的學生,所以他在那樣的地方會有衝突,但我想他如果不退下來,再做幾年,他也就麻木了,甚至可能會開始認同。多少和我同年齡的朋友,在媒體工作,都已經是主管級了,他們就是視而不見,因為他們覺得每一個電視台都在爭收視率,他們沒有做錯。

我想我們這一代的人會更清楚,因為我們童年沒有電視、沒有電話、沒有電腦,可是我不覺得那個時候不快樂。很多人說那是經濟貧窮的年代,我認為是絕大的誤解。我不覺得那時候「窮」,那時候有一個這麼富足的大自然,在山上、在河裡可以看到那麼多種的生物,那時候的人有豐富的生命,也有豐富的人性。

【由大國操控的意識形態】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說,我一直認為台灣是「第三世界」,基本上是第一世界、第二世界資本主義系統中的加工出口處,本身沒有自主性的經濟,而是由大國操控,早期是蘇聯或是歐洲,現在則是美國。這些強國把訂單丟給台灣,台灣就以其廉價勞力來生產,賺取酬勞,因此變得富有,卻也失去了自主性。近幾年來,台灣的電子業比較興盛了,卻還是受制於國際市場,就是說美國一打噴嚏我們就感冒了。

一般而言,亞洲、非洲、拉丁美洲這幾個地區都是典型的第三世界,以第一世界、第二世界馬首是瞻。比如說電影《鐵達尼號》關我們什麼事?可是經由美國巨大的好萊塢經濟體制,它可以行銷全世界,成為一個夢想,一個偉大的、感人的東西,其實這是意識形態的傾銷,最後我們就會接受,就像現在穿衣服的方式、吃東西的方式,甚至談戀愛的方式,都已經跟第一世界一樣,我們也用這個意識形態去面對很多生命現象。

事實上,第三世界是很不自主的,從物質的不自主到政治、經濟的不自主,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的不自主。台灣是很典型的第三世界,而且不想反抗。

相反的,伊朗也是第三世界,卻在這幾年用激烈的力量去對抗第一世界。我們在台灣報導伊斯蘭教國家的資訊,常常是翻譯自美國新聞,對於伊斯蘭教國家的印象,就是獨裁、野蠻、恐怖分子很多,我們並不知道像伊朗這樣的伊斯蘭教國家有什麼樣的文化,在近百年來受到什麼樣的屈辱,只知道在伊斯蘭教文化中,一個男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們透過美國人的轉述,覺得這個文化很落後,就是屈辱了他們的文化、他們的族群生態。我們從來沒有好好認真思考,伊朗之所以為伊朗的原因。

伊朗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1940)的電影,我一直非常非常喜歡。尤其在台灣這麼快速、這麼講求物質的社會裡,實在更應該安靜的去看看阿巴斯的電影,像《櫻桃的滋味》(A Taste of Cherry)。阿巴斯是留過學的,他也有受到第一世界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影響,所以他的電影裡有一幕是導演要一個女孩說我愛你,這個女孩是臨時演員,前面台詞都沒有問題,每到那一句「我愛你」時,她就講不出來。導演說,妳怎麼搞的,妳現在應該講這句話,女孩說好,可是開麥拉後,鏡頭對著她,她還是講不出來,就這樣重複了二十幾次。那部電影很奇怪,我想沒有耐心的觀眾大概看不下去,我第一次看也覺得莫名其妙,這個導演怎麼會一直重複,那個女孩也一直重複,為什麼這麼一句簡單的台詞,她都說不出來?讓導演簡直是氣死了。

最後有人把導演叫到旁邊說,這裡的女孩子不可以跟男人講這句話,因為她還沒結婚。雖然導演認為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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