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新官學

要讓下一代有氣節,也要有性情,

要理性,也要幻想,

一個多元的人才才是完滿跟健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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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是一個非常愛國文課的人,幾乎從小學開始一直到大學,我的國文表現在班上都是數一數二;我的數學不好,國文帶給我很大的成就感。然而,在最近幾年有機會跟高中國文老師接觸時,我嚇了一跳,我們的國文教材從我讀書時到現在,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現在的孩子還是在讀文天祥的<正氣歌>或方苞的<左忠毅公軼事>這一類我一直希望在我這一代就結束的文章。而莊子的蝴蝶夢則還是被排斥在教科書之外。

莊子的蝴蝶夢是一個偉大的潛意識,在主客位的轉換跟交錯裡,可以不斷開發出新的文學經驗,之後很多文學作品都和這個典故有關,教科書怎麼可以沒有這一篇呢?那麼當孩子讀到李商隱的「莊生曉夢迷蝴蝶」時怎麼辦?

在某一個時代為了要訓練一個人有絕對儒家的忠君思想,必須要有<正氣歌>或<左忠毅公軼事>這一類的教材,但是這些東西是一種沉重的負擔,會讓人痛苦的。我要很誠實的說,我在初中、高中時活得很不快樂,常常覺得自己如果不死,就不會成為是一個偉大祟高的人,因為所有偉大的文章,都是在教我「死」這件事,而且是一個很有使命感的死。我承認這些人很偉大,也很美、很感動我,但是後來讓我更感動的,卻是一個學生讀完後問他的老師:「我可不可以不死?」老師回答他:「你當然可以不死。」這個學生又問了另一句話,他說:「那官要做到多大才應該死?」

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的國文教學繼承了一個大傳統,這個大傳統在今日台灣社會急速轉換的過程中,當然會受到挑戰,但大傳統並不是那麼容易立刻被質疑。當我們在讀方苞的<左忠毅公軼事>,讀文天祥的<正氣歌>時,那真的是一個悲壯的美感教育,是忠君愛國理想的極致,這是一個大傳統,可是,是今日社會需要的嗎?為什麼美感都要走向悲壯的刑場?有沒有可能讓美感走向花朵?走向一個茂盛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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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學

在國文教學中多一點

讓孩子有非答案性的思索過程,

就是最好的思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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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是為了完成悲壯的死?】

一個好的文化範本,一定要有正面跟反面的思考,才是啟蒙。就像那位學生問的:「可不可以不死?」當「可以死」,「可以不死」是成立的時候,思考才會有平衡。在司馬遷的時代,還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可是為什麼到了宋元以後,死就變成一無反顧的,好像唯有死能成為戲劇的終結,生的目的竟然是為了完成這樣一個悲壯的死。

美感教育會隨著不同的環境改變,在一個受欺凌、受壓迫的環境中,反彈出這樣一個東西是情有可原的,可是這個欺凌和壓迫應該是不正常的,如果假設下一代不再有這樣一個壓迫的時候,是不是要持續這種教學?會不會造成孩子很大的困惑?我相信,活在台灣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一個政治比較民主,相對開放,相對自由的社會裡,他讀到這篇文章,是應該要問:我可不可以不要死?我甚至覺得這應該是一個考試要出的題目。

死亡畢竟是生命裡最重要的事,雖然「孔曰成仁,孟雲取義」,仁跟義都有非常大的一個條件設定,可是這個條件設定,也可能被統治者拿來做為愚弄知識分子的一個手段,演變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不是何其荒謬的結局嗎?

為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孔曰成仁,孟雲取義」的時候,仁和義都還有思考性,在生命的崇高的行為選擇當中,思考是不是願意做這件事情。譬如後來編入國文課外教材的<與妻訣別書>,作者林覺民說,要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他願意去死,死變成他生命中一個崇高的情操跟浪漫。可是如果沒有經過思維性的死亡,「悲壯性」變成一種假設時,就會產生荒謬。明史是我最不敢讀的一段歷史,太監、錦衣衛壓迫知識分子到一種驚人的地步,他可以用沙袋,把人壓到全部內臟從嘴巴裡吐出來。但是知識分子反太監、宦官,卻不反皇帝,他明明是個昏君,放任錦衣衛去凌虐大臣,這個君應該要被質疑,可是為什麼沒有?為什麼知識分子在瀕死的時刻,還要南面去拜那個君?而我們還要在教育系統中,讓下一代繼承這樣的愚忠嗎?

【官學陰影尚未解除】

明朝萬曆年代,在徐渭、張岱的晚明小品裡面,已經有一點啟蒙運動。他們提出了性情,提出了誠實,提出了對自己生命的懺悔。最有趣的部分是徐渭、張岱都有寫墓誌銘的習慣,因為他們已經發現所有人寫別人的墓誌銘都吹捧到完全作假,所以他們就自己寫自己的墓誌銘。張岱的墓誌銘是我最感動的,他寫他自己好美婢,好孌童,然後近冥亡之際忽然感覺到自己生命的那種悲涼……我覺得完全是一個盧梭《懺悔錄》的形態,可是為什麼我們今天不太敢面對這些東西?那為什麼還要去維護一個作假的官學傳統?

教科書開放多元化,沒有一致的版本,是一個進步,但是它把官學的權力釋放後,並沒有開出各色不同的花朵,開出來的花還是很接近,也就是官學的陰影還沒有完全解放。現行教材中,可以提供思考的文字還是非常少。

當我讀到梁啟超的《心靈論》時,發現裡面有很多非常精採的東西,是做為一個現代國民、世界公民的概念,他引述東西方經典,建立一個開闊的世界觀,他認為,如果不經過改革,我們將會失去世界公民的資格。梁啟超在五四時代就提出這樣的見解,可是到現在我們仍然做不到,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現在比五四時期要開了倒車。

在本書後面第六講談到神話的起源時,我特別強調,神話本身是一個起點,因為神話裡面包含了幻想跟科學,這兩個看起來極度矛盾的人類創造力——科學是一種創造力,幻想也是一種創造力,並都以神話為起點,就像一顆種子,很適合放在低年齡層的教科書裡面,讓孩子能保有這兩種可能性,將來他可能會走到比較理性的科學,也可能是比較幻想的藝術。重點是,我們必須準備好這顆種子,並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栽種。

不知道一般人會不會同意,在某一個意義上,我覺得老子和莊子的東西,啟蒙性是比儒家的東西還要大的,因為孔子已經定位在人了,可是老子和莊子是定位在天,天本身是比較接近神話的。我很喜歡莊子講的「渾沌」,渾沌是一個不清楚的東西,當渾沌從不清楚到清楚,其實就是創世紀的過程。如果我們的孩子讀到渾沌這個寓言,想像一團龐然大物,像微生物,也像生命基因那種胞胎的存在,或者是草履蟲、變形蟲的形狀,因為渾沌是沒有定形的,我們的生命都從渾沌來,後來有人說要感謝渾沌,要給它七竅,每天給它一竅,七天以後,渾沌就死了。這和<創世紀>的七日創造天地剛好相反,耶和華是七日之後越來越清楚,莊子的創世紀則是七天以後,渾沌死了。

莊子的意思是,只相信科學,人最後就會死亡,應該要有一個對渾沌更大的理想,就是現在說的不可測知的理論,或者黑洞理論,或者「測不準原理」,在台灣學理工的人會講「測不準原理」,卻不知道這個西方理論根本就是在講「渾沌」。西方科學已經發現科學的極限,發現科學不夠用,反而是老子、莊子有很多思想是非常近於尖端科技的觀念,而像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這些在西方受高科技影響的藝術家,也都在講老子跟莊子,他們受到非常大的影響,因為他們發現裡面有最了不起的觀念,如莊子說「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其實就是更符合於今日科學的態度跟方法。

為什麼教育不能夠從這樣的起點開始?而且老莊的神話又是真正的「國文」,我覺得,在國文教學中多一點讓孩子有非答案性的思索過程,就是最好的思想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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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學

造成教科書被一種官學思想籠罩的原因,

有可能是因為這些編輯教科書的人,

本身就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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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本身就是權力】

造成教科書被一種官學思想籠罩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這些編輯教科書的人,本身就是受害者。包括我在內,成長過程中受到的官學教育已經發生作用,我要用非常大的力量才能夠去對抗,即使如此,我講課時可能還是會口口聲聲提到天地君親師。我的意思是說,今天書讀得越好的人,越可能是官學的闡述者,因為,官學已經滲入骨髓了,要反,很難!

我們看到明朝的徐渭和張岱都是反官學的,可是三、四百年過去了,他們的思想並沒有成為新的正統,還是被列在旁門左道,沒有人敢去承認它。我想,革命者是寂寞的,必須孤單的在自己的時代裡去對抗巨大的官學,而這個官學又是擁有多麼大的力量,讓它可以轉變成各種形式,加強本身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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