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後記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竟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囀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吳均。

※※※

【一】

「比在家庭的懷抱裡覺得更好的地方,是什麼地方?」像這樣的地方,當然是沒有的,法國的這一句古歌,實在是把人情世態道盡了。

當微雨瀟瀟之夜,你若身眠古驛,看看蕭條的四壁,看看一點欲盡的寒燈,倘不想起家庭的人,這人便是沒有心腸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窯也好,你兒時放搖籃的地方,便是你死後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們在客中臥病的時候,每每要想及家鄉,就是這事的明證。

我空拳隻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費用盡,在赤日的底下,在車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緩步當車,說起來倒是好聽,但是在二十世紀的墮落的文明裡沉浸過的我,既貧賤而又多驕,最喜歡張張虛勢,更何況平時是以享樂為主義的我,又哪裡能夠好好的安貧守分,和鄉下人一樣的蹀躞泥中呢!

這一天陰曆的六月初三,天氣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長有錢有勢的人的納涼佳興,與我這行路病者,卻是絲毫無益的!我慢慢的出了鳳山門,立在城河橋上,一邊用了我那半舊的夏布長衫襟袖,揩拭汗水,一邊回頭來看看杭州的城市,與杭州城上蓋著的青天和城牆界上的一排山嶺,真有萬千的感慨,橫亙在胸中。預言者自古不為其故鄉所容,我今朝卻只能對了故里的丘山,來求最後的蔭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親愛的諸君,請你們不要誤會,我並非是以預言者自命的人,不過說我流離顛沛,卻是與預言者的境遇相同,社會錯把我作了天才待遇罷了。即使羅秀才能行破石飛雞的奇蹟,然而他的品格,豈不和飄泊在歐洲大陸,猖狂乞食的其泊西(gipsy)一樣麼?

我勉強走到了江幹,腹中飢餓得很了。回故鄉去的早班輪船,當然已經開出,等下午的快船出發,還有三個鐘頭。我在雜亂窄狹的南星橋市上飄流了一會,在靠江的一條冷清的夾道裡找出了一家坍敗的飯館來。

飯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樣,肋骨已經一條一條的數得出來了。幸虧還有左側的一根木椽,從鄰家牆上,橫著支住在那裡,否則怕去秋的潮汛,早就把它拉入了江心,作伍子胥的燒飯柴火去了。店裡的幾張板凳桌子,都積滿了灰塵油膩,好像是前世紀的遺物。賬櫃上坐著一個四十內外的女人,在那裡做鞋子。灰色的店裡,並沒有什麼生動的氣象,只有在門口柱上貼著的一張「安寓客商」的塵蒙的紅紙,還有些微現世的感覺。我因為腳下的錢已快完,不能更向熱鬧的街心去尋輝煌的菜館,所以就慢慢的踱了進去。

啊啊,物以類聚!你這短翼差池的飯館,你若是二足的走獸,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禮結為兄弟哩。

【二】

假使天公下一陣微雨,把錢塘江兩岸的風景,罩得煙雨模糊,把江邊的泥路,浸得污濁難行,那麼這時候江幹的旅客,必要減去一半,那麼我乘船歸去,至少可以少遇見幾個曉得我的身世的同鄉;即使旅客不因之而減少,只教天上有暗淡的愁雲蒙著,階前屋外有幾點雨滴的聲音,那麼圍繞在我周圍的空氣和自然的景物,總要比現在更帶有些陰慘的色彩,總要比現在和我的心境更加相符。若希望再奢一點,我此刻更想有一具黑漆棺木在我的旁邊。最好是秋風涼冷的九十月之交,葉落的林中,陰森的江上,不斷地篩著渺蒙的秋雨。我在凋殘的蘆葦裡,雇了一葉扁舟,當日暮的時候,在送靈柩歸去。小船除舟子而外,不要有第二個人。棺裡臥著的,若不是和我寢處追隨的一個年少婦人,至少也須是一個我的至親骨肉。我在灰暗微明的黃昏江上,雨聲淅瀝的蘆葦叢中,赤了足,張了油紙雨傘,提了一張燈籠,摸上船頭上去焚化紙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張破桌子上,等那櫃上的婦人下來替我炒蛋炒飯的時候,看看西興對岸的青山綠樹,看看江上的浩蕩波光,又看看在江邊沙渚的晴天赤日下來往的帆檣肩輿和舟子牛車,心裡忽起了一種怨恨天帝的心思。我怨恨了一陣,癡想了一陣,就把我的心願,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來。我一邊在那裡焚化紙帛,一邊卻對棺裡的人說:「Jeanne!我們要回去了,我們要開船了!怕有野鬼來麻煩,你就拿這一點紙帛送給他們罷!你可要飯吃?你可安穩?你可是傷心?你不要怕,我在這裡,我什麼地方也不去了,我只在你的邊上。……」

我幽幽的講到最後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兩手,把頭伏了下去,兩面頰上,只感著了一道熱氣。我重新把我所欲愛的女人,一個一個想了出來,見她們閉著口眼,冰冷的直臥在我的前頭。我覺得隱忍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聲哭聲。那個在爐灶上的婦人,以為我在催她的飯,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聲氣說: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請再等一會兒!」

啊啊!我又想起來了,我又想起來了,年幼的時候,當我哭泣的時候,祖母母親哄我的那一種聲氣!

「已故的老祖母,倚閭的老母親!你們的不肖的兒孫,現在正落魄了在江幹等回故里的船呀!」

我在自己製成的傷心的淚海裡游泳了一會,那婦人捧了一碗湯,一碗炒飯,擺到了我的面前來。我仰起頭來對她一看,她倒驚了一跳。對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絞了一塊手巾來遞給我,叫我擦一擦面。我對了這半老婦人的慇勤,心裡說不出的只在感謝。幾日來因為睡眠不足,營養不良的緣故,已經是非常感覺衰弱,動著就要流淚的我,對她的這一種感謝,也變成了兩行清淚,噗嗒的滴下了腮來。她看了這種情形,就問我說:

「客人,你可是遇見了壞人?」

我搖了搖頭,勉強的對她笑了一笑,什麼話也不能回答。

她獃獃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講話,也就留了一句:「飯不夠吃,再好炒的。」安慰我的話,走向她的櫃上去了。

【三】

我吃完了飯,付了她兩角銀角子,把找回來的八九個銅子,也送給了她,她卻搖著頭說:

「客人,你是趕船的麼?船上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哩,這幾個銅子你收著用罷!」

我以為她怪我吝嗇,只給她幾個銅子的小賬,所以又摸了兩角銀角子出來給她。她卻睜大了眼睛對我說:

「咿咿!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她硬不肯收,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說:

「但是無論如何,我總要給你幾個小賬的。」

她又推了一會,才收了三個銅子說:

「小賬已經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國以來,遇見的都是些卑污貪暴的野心狼子,我萬萬想不到在澆薄的杭州城外,有這樣的一個真誠的婦人的。婦人呀婦人,你的坍敗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舖,大約就是你的真誠的結果,社會對你的報酬!啊啊,我真恨我沒有黃金十萬,為你建造一家華麗的酒樓。

「再會再會!」

「順風順風!船上要小心一點。」

「謝謝!」

我受婦人的憐惜,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我出了飯館,從太陽曬著的這條冷靜的夾道,走上輪船公司的那條大街上去。大約是將近午飯的時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時少了許多。我走到輪船公司門口,向窗裡一看,見賬房內有五六個男子圍了桌子,赤了膊在那裡說笑吃飯。賣票的窗前的屋裡,在角頭椅上,只坐著兩個鄉下人,在那裡等候,從他們的衣服、態度上看來,他們必是臨浦蕭山一帶的農民,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心事,他們的眉毛卻蹙得緊緊的。

我走近了他們,在他們旁邊坐下之後,兩人中間的一個看了我一眼,問我說:

「鮮散(先生)!到臨浦嚴辦(煙篷)幾個臉(錢)?」

「我也不知道,大約是一二角角子罷。」

「喏(你)到啥地方起(去)咯?」

「我上富陽去的。」

「哎(我們)是為得打官司到杭州來咯。」

我並不問他,他卻把這一回因為一個學堂裡出身的先生告了他的狀,不得不到杭州來的事情對我詳細地訴說了:

「哎真勿要打官司啦!格煞(現在)田裡已(又)忙,寧(人)也走勿開,真真苦煞哉啦!漢(那)個學堂裡個(的)鮮散,心也脫凶哉,哎請啦寧剛(講)過好兩遍,情願拿出八十塊洋鈿不(給)其(他),其(他)要哎百念塊。喏(你)看,格煞五荒六月,教哎啥地方去變出一百念塊洋鈿來呢!」

他說著似乎是很傷心的樣子。

「唉唉!你這老實的農民,我若有錢,我就給你一百二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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