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一】

大約是午前四五點鐘的樣子,我的過敏的神經忽而顫動了起來。張開了半隻眼,從枕上舉起非常沉重的頭,半醒半覺的向窗外一望,我只見一層灰白色的雲叢,密佈在微明空際,房裡的角上桌下,還有些暗夜的黑影流蕩著,滿屋沉沉,只充滿了睡聲,窗外也沒有群動的聲息。

「還早哩!」

我的半年來睡眠不足的昏亂的腦筋,這樣的忖度了一下,我的有些昏痛的頭顱仍復投上了草枕,睡著了。

第二次醒來,急急的跳出了床,跑到窗前去看跑馬廳的大自鳴鐘的時候,我的心裡忽而起了一陣狂跳。我的模糊的睡眼,雖看不清那大自鳴鐘的時刻,然而我的第六官卻已感得了時間的遲暮,八點鐘的快車大約總趕不到了。

天氣不晴也不雨,天上只浮滿了些不透明的白雲,黃梅時節將過的時候,像這樣的天氣原是很多的。

我一邊跑下樓去匆匆的梳洗,一邊催聽差的起來,問他是什麼時候。因為我的一個鑲金的鋼錶,在東京換了酒吃,一個新買的愛而近,去年在北京又被人偷了去,所以現在我只落得和桃花源裡的鄉老一樣,要知道時刻,只能問問外來的捕魚者「今是何世?」

聽說是七點三刻了,我忽而銜了牙刷,莫名其妙的跑上樓跑下樓的跑了幾次,不消說心中是在懊惱的。忙亂了一陣,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終究是趕不上八點的早車了,我的心倒漸漸地平靜下去。慢慢的洗完了臉,換了衣服,我就叫聽差的去雇了一乘人力車來送我上火車站去。

我的故鄉在富春山中,正當清冷的錢塘江的曲處。車到杭州,還要在清流的江上坐兩點鐘的輪船。這輪船有午前午後兩班,午前八點,午後二點,各有一隻同小孩的玩具似的輪船由江幹開往桐廬去的。若在上海乘早車動身,則午後四五點鐘,當午睡初醒的時候,我便可到家,與閨中的兒女相見,但是今天已經是不行了。(是陰曆的六月初二。)

不能即日回家,我就不得不在杭州過夜,但是羞澀的阮囊,連買半斤黃酒的餘錢也沒有的我的境遇,教我哪裡能忍此奢侈。我心裡又發起惱來了。可惡的我的朋友,你們既知道我今天早晨要走,昨夜就不該談到這樣的時候才回去的。可惡的是我自己,我已決定於今天早晨走,就不該拉住了他們談那些無聊的閒話的。這些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話?這些話也不知有什麼興趣?但是我們幾個人愁眉蹙額的聚首的時候,起先總是默默,後來一句兩句,話題一開,便倦也忘了,愁也丟了,眼睛就放起怖人的光來,有時高笑,有時痛哭,講來講去,去歲今年,總還是這幾句話:

「世界真是奇怪,像這樣輕薄的人,也居然能成中國的偶像的。」

「正惟其輕薄,所以能享盛名。」

「他的著作是什麼東西呀!連抄人家的著書還要抄錯!」

「唉唉!」

「還有××呢!比××更卑鄙,更不通,而他享的名譽反而更大!」

「今天在車上看見那個猶太女子真好哩!」

「她的屁股正大得愛人。」

「她的臂膊!」

「啊啊!」

「恩斯來的那本《彭思生里參拜記》,你念到什麼地方了?」

「三個東部的野人,

三個方正的男子,

他們起了崇高的心願,

想去看看什,瀉,奧夫,歐耳。」

「你真記得牢!」

像這樣的毫無系統,漫無頭緒的談話,我們不談則已,一談起頭,非要談到傀磊消盡,悲憤洩完的時候不止。唉,可憐有識無產者,這些清淡,這些不平,與你們的脆弱的身體,高亢的精神者,究有何補?罷了罷了,還是回頭到正路上去,理點生產罷!

昨天晚上有幾位朋友,也在我這裡,談了些這樣的閒話,我入睡遲了,所以弄得今天趕車不及,不得不在西子湖邊,住宿一宵。我坐在人力車上,孤冷冷的看著上海的清淡的早市,心裡只在怨恨朋友,要使我多破費幾個旅費。

【二】

人力車到了北站,站上人物蕭條。大約是正在快車開出之後,慢車未發之先,所以現出這沉靜的狀態。我得了閒空,心裡倒生出了一點餘裕來,就在北站構內,閒走了一回。因為我此番歸去,本來想去看看故鄉的景狀,能不能容我這零餘者回家高臥的,所以我所帶的,只有兩袖清風,一隻空袋,和填在鞋底裡的幾張鈔票——這是我的脾氣,有錢時候,老把它們填在鞋子底裡。一則可以防止扒手,二則因為我受足了金錢迫害,藉此也可以滿足滿足我對金錢的復仇的心思,有時候我真有用了全身的氣力,拚死蹂踐它們的舉動——而已,身邊沒有行李,在車站上跑來跑去是非常自由的。

天上的同棉花似的浮雲,一塊一塊的消散開來,有幾處竟現出青蒼的笑靨來了。灰黃無力的陽光,也有幾處看得出來。雖有霏微的海風,一陣陣夾了灰土煤煙,吹到這灰色的車站中間,但是伏天的暑熱,已悄悄的在人的腋下腰間送信來了。「啊啊!三伏的暑熱,你們不要來纏擾我這消瘦的行路病者!你們且上富家的深閨裡去,鑽到那些豐肥紅白的腿間乳下去,把她們的香液蒸發些出來罷!我只有這一件半舊的夏布長衫,若被汗水污了,明天就沒得更換的呀!」這是我想對暑熱央告的話頭。

在車站上踏來踏去的走了幾遍,站上的行人,漸漸的多起來了。男的女的,行者送者,面上都堆著滿貯希望的形容,在那裡左旋右轉。但是我——單只是我一個人——也無朋友親戚來送我的行,更無愛人女弟,來作我的伴,我的脆弱的心中,又無端的起了萬千的哀感:

「論才論貌,在中國的二萬萬男子中間,我也不一定說是最下流的人,何以我會變成這樣的孤苦的呢!我前世犯了什麼罪來?我生在什麼星的底下?我難道真沒有享受快樂的資格的麼?我不能信的,我不能信的。」

這樣的一想,我就跑上車站的旁邊入口處去,好像是看見了我認識的一位美妙的女郎來送我回家的樣子。我走到門口,果真見了幾個穿時樣的白衣裙的女子,剛從人力車下來。其中有一個十七八歲的,戴白色運動軟帽的女學生,手裡提了三個很重的小皮篋,走近了我的身邊。我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一隻手去,想為她代拿一個皮篋,她站住了腳,放開了黑晶晶的兩隻大眼很詫異的對我看了一眼。

「啊啊!我錯了,我昏了,好妹妹,請你不要動怒,我不是壞人,我不是車站上的小竊,不過我的想像力太強,我把你當作了我的想像中的人物,所以得罪了你。恕我恕我,對不起,對不起,你的兩眼的責罰,是我所甘受的,你即用了你柔軟的小手,批我一頓,我也是甘受的,我錯了,我昏了。」

我被她的兩眼一看,就同將睡的人受了電擊一樣,立時漲紅了臉,發出了一身冷汗,心裡這樣的作了一遍謝罪之辭,縮回了手,低下了頭,就匆匆的逃走了。

啊啊!這不是衣錦的還鄉,這不是羅皮康(Rubicon)的南渡,有誰來送我的行,有誰來作我的伴呢!我的空想也未免太不自量了,我避開了那個女學生,逃到了車站大門口的邊上人叢中躲藏的時候,心裡還在跳躍不住。凝神屏氣的立了一會,向四邊偷看了幾眼,一種不可捉摸的感情,籠罩上我的全身,我就不得不把我的夏布長衫的小襟拖上面去了。

【三】

「已經是八點四十五分了。我在這裡躲藏也躲藏不過去的,索性快點去買一張票來上車去罷!但是不行不行,兩邊買票的人這樣的多,也許她是在內的,我還是上口頭的那近大門的窗口去買罷!這裡買票的人正少得很呀!」

這樣的打定了主意,我就東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去買了一張車票。伏倒了頭,氣喘吁吁的跑進了月台,我方曉得剛才買的是一張二等票,想想我腳下的餘錢,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費,我心裡忽而清了一清。經濟與戀愛是不能兩立的,剛才那女學生的事情,也漸漸的被我忘了。

浙江雖是我的父母之邦,但是浙江的知識階級的腐敗,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對軍人的諂媚與對平民的壓制,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為,無厭的貪婪,平時想起就要使我作嘔。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總抱了一腔羞嫌的惡懍,障扇而過杭州,不願在西子湖頭作半日的勾留。只有這一回,到了山窮水盡,我委委頹頹的逃返家中,卻只好仍到我所嫌惡的故土去求一個息壤!投林的倦鳥,返壑的衰狐,當沒有我這樣的懊喪落膽的。啊啊!浪子的還家,只求老父慈兄,不責備我就對了,哪裡還有批評故鄉,憎嫌故鄉的心思,我一想到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竟不覺泫泫的落下淚來了。

我孤伶仃的坐在車裡,看看外面月台上跑來跑去的旅人,和穿黃色制服的挑夫,覺得模糊零亂,他們與我的中間,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樣子。一面看看車站附近各工廠的高高的煙囪,又覺得我的頭上身邊,都被一層灰色的煙霧包圍在那裡。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車窗打開來看梅雨晴時的空際。天上雖還不能說是晴朗,但一斛晴雲,和幾道光線,卻在那裡安慰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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