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十三

【一】

我曾想過當和尚,羨慕和尚可以住進幽然清靜的寺廟裡去。但對佛學不甚了了,又自知受不住佛門的種種戒律,想一想也就作罷。何況出家為僧的手續也不知如何辦理,估計不會比出國留學容易。

那時我正度著最惶茫潦倒的時光。插隊回來雙腿殘廢了,搖著輪椅去四處求職很像是無聊之徒的一場惡作劇,令一切正規單位的招工人員退避三舍。幸得一家街道小作坊不嫌棄,這才有一份口糧錢可掙。小作坊總共三間低矮歪斜的老屋,八九個老太太之外,幾個小夥子都跟我差不多,腳上或輕或重各備一份殘疾。我們的手可以勞作,嗓子年輕,夢想也都紛繁,每天不停地唱歌,和不停地在仿古傢俱上畫下美麗的圖案。在那兒一幹七年。十幾年後我偶然在一家星級飯店裡見過我們的作品。

小作坊附近,曲曲彎彎的小巷深處有座小廟,廢棄已久,僧人早都四散,被某個機關佔據著。後來時代有所變遷,小廟修葺一新,又有老少幾位僧徒出入了,且唱經之聲隔牆可聞。傍晚,我常搖了輪椅到這小廟牆下閒坐,看著它,覺得很有一種安慰。單是那廟門、廟堂、廟院的建築形式就很能讓人鎮定下來,忘記失學的怨憤,忘記失業的威脅,忘記失戀的折磨,似乎塵世的一切牽掛與煩惱都容易忘記了……晚風中,孩子們鳥兒一樣地喊叫著遊戲,在深巷裡蕩起回聲,廟院中的老樹沙啦沙啦搖動枝葉彷彿平靜地看這人間,然後一輪孤月升起,掛在廟堂簷頭,世界便像是在這小廟的撫慰下放心地安睡了。我想這和尚真作得,粗茶淡飯暮鼓晨鐘,與世無爭地了此一生。

搖了輪椅回家,一路上卻想,既然願意與世無爭地度此一生,又何必一定要在那廟裡?在我那小作坊裡不行麼?好像不行,好像只有住進那廟裡去這心才能落穩。為什麼呢?又回頭去看月下小廟的身影,忽有所悟:那廟的形式原就是一份渴望理解的申明,它的清疏簡淡樸拙幽深恰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告訴自己也告訴別人,這不是落荒而逃,這是自由的選擇,因而才得坦然。我不知道那廟中的僧徒有幾位沒有說謊,單知道自己離佛境還差得遙遠,我恰是落荒而逃,卻又想披一件脫凡入聖的外衣。

而且從那小廟的宣告中,也聽出這樣的意思:入聖當然可以,脫凡其實不能,無論僧俗,人可能捨棄一切,卻無法捨棄被理解的渴望。

【二】

有一回我發燒到攝氏四十點三度,躺在急診室裡好幾天,高燒不退。我一邊呻吟並且似乎想了一下後事的安排,一邊驚異地發現,周圍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層沉暗的綠色,幸而心裡還不糊塗,知道這不過是四十點三度在搗鬼。幾天後,燒退了,那層沉暗的綠色隨之消失,世界又恢復了正常的色彩。那時我想,要是有一種動物它的正常體溫就是四十點三度,那麼它所相信的真實世界,會不會原就多著一層沉暗的綠色?這是一種猜測,站在人的位置永遠無法證實的猜測。便是那種動物可以說話,它也不能向我們證實這一猜測的對還是錯,因為它不認為那發綠的世界有什麼不正常,因為它不可能知道我們所謂的正常到底是什麼狀態,因為它跟我們一樣,無法把它和我們的兩種世界作一番比較。

對於色盲者來說,世界上的色彩要少一些——比如說,不是七種而是五種。但為什麼不可能是這樣:世界上的色彩本不是七種而是九種,因為我們大家都是色盲呢?

我總猜想,在我們分析太陽的光譜時,是否因為眼睛的構造(還有體溫呀,心率呀,血壓呀等等因素)而事先已被一種顏色(比如沉暗的綠色)所蒙蔽所歪曲了?當然這猜想又是永遠無法證實,因為我們不管藉助什麼高明的儀器,最終總歸是要靠眼睛去作結論;而被眼睛所蒙蔽的眼睛,總也看不出眼睛對眼睛的蒙蔽。

那麼聽覺呢?那麼嗅覺和味覺呢?那麼人的一切知覺以及由之發展出來的理性呢?況且,人類的知覺說不定會像色盲一樣有著盲點呢?我們憑什麼說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純客觀的世界呢?

【三】

一度,我曾屢屢地作一個大同小異的夢,夢見我的病好了,我的腿又能走了,能跑能跳而且腿上又有了知覺。因為這樣的夢作得太多,有一回我在這夢裡問這夢裡的別人:「這回我不是又在作夢吧?」別人說。「不是,這怎麼會是夢呢?當然不是。」我說:「那怎麼證明?你怎麼能給我證明這一次不是夢呢?」別人於是就給我證明,「你看太陽,不是還在天上?」「你看這樹葉不是綠的麼?你聽,不是還有風?」「你再看這河,水不是還在流著麼?」……雖種種證明完全不合邏輯,但在夢中我卻一一信服,於是激動得流淚,心想這一回到底不是夢了,到底是真的了。可這麼一激動,就又醒了,看著四周的黑夜,心裡無比懊惱。懊惱之餘我想:要是在夢中可以懷疑是不是夢,那麼醒了也該懷疑是不是醒吧?要是在夢中還可以作夢,為什麼醒來就不可以再醒來呢?

我還常常作些離奇古怪的夢。有一次我夢見一個周身閃耀著靈光的人對我說:「知道你的病因是什麼嗎?」我問:「什麼?」他說:「你的脊髓裡顛倒了八小時。」於是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一次我夢見走進一片樹林,或者有或者只是我感到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找找看,哪一棵樹是你。」遍地的灌木葳蕤潑灑,高大的喬木蔽日遮天,我摸摸這一叢,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說: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一次我夢見我放聲高歌,歌聲嘹亮響遏行雲,而且是即興的詞曲,但低吟高唱無不抑揚成調。有一次,我夢見,我把右腿卸下來裝在左胯上,再把左腿卸下來裝在右胯上,於是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作過周遊世界的夢,作過發財的夢,作過被稱之為「春夢」的那種夢。我相信佛洛依德們肯定會找到這些夢的原因,不過我對此沒有多少興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總歸跑不出這個邏輯。讓我感興趣的是,夢中全不顧什麼邏輯和規矩,單是跟著願望大膽地走去。

你無論作什麼樣的離奇古怪的夢,你都不會在夢中感到這太奇怪,這太不可思議,這根本不可能,你會順其自然地跟隨著走下去。而這些事或這些念頭要是放在白天,你就會羞愧不已、大驚失色、斷然不信、踟躕不前。這是為什麼?很可能是這樣:從人的本性來看,並無任何「奇怪」可言;就人的慾望來說,一切都是正當。所謂奇怪或不正當,只是在這個現實世界的各種規矩的襯照下才有的一種恐懼。

【四】

寫作(這裡主要指小說和散文)成為少數人的職業,我總感覺有點荒唐。因而我想「專業作家」可能是一種暫時現象。世界上那麼多人,憑什麼單要聽你們幾個人叨嘮?人間那麼多幸福快樂困苦憂傷,為什麼單單你們幾個人有訴說的機會?幾十億種生活,幾十億種智慧和迷惑,為什麼單單選取你們的那一點點兒向大家公佈?我覺得這事太離譜兒。

小說或散文若僅僅是一處商業性的娛樂場所倒也罷了,總歸不能人人都開辦遊樂場。但文學更要緊的是生命感受的交流,是對存在狀態的察看,是哀或美的觀賞,是求一條生路似的期待,迷途的攜手或孤寂的擺脫,有人說得乾脆那甚至是情愛般的坦露、切近、以命相許、海誓山盟。這可是少數幾個人承擔得起的麼?

作家都自信道出了世事眾生的真相,即便誇張、變形、想像、虛構、拼接、間離……但他們必說那是真或是本質的真。雖對真的檢查見仁見智,但有一條肯定:自命虛假的作品絕無。然而人間浩瀚複雜瞬息萬變,幾位職業作家能看見多少真呢?有一幅舊對子:百行孝當先/萬惡淫為首。據說有位閒人給上下聯各添了十二個字:百行孝當先,論心不論跡,論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自古無完人。跡可察,但心可度麼?我還聽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說過:要是他們再打我一會兒我可能就叛變了,我已經受不了正要招認,偏這時他們打累了。我有時候猜測:那個打手一定是累了麼?還是因為譬如說他與某個女人約會的時間到了?當然還可能是其他原因,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只要當事人不說,真像便永無大白之日。還是那句話,要是成千上萬的人只聽幾個人說(且是小!說,是散!文),能聽見多少真呢?充其量能聽見他們幾個人自己的真也就難能可貴。

揚言寫盡人間真相,其實能看全自己的面目已屬不易。其實敢於背地裡毫不規避地看看自己,差不多就能算得聖人。記得某位先哲有話:「語言,與其認為是在說明什麼,不如說是在掩蓋什麼。」形單影隻流落於千差萬別的人山人海中,暴露著肉身尚且招來羞辱,還敢赤裸起心魂麼?自亞當、夏娃走出伊甸園人類社會於是開始之日,衣服的作用便有兩種:禦寒和遮羞;語言的作用也便有兩種:交流和欺瞞。孤獨拓展開漫漫歲月,同時親近與溝通成為永遠的理想。在我想來,愛情與寫作必也是自那時始,從繁衍種類和謀求溫飽的活動中脫穎而出——單單脫去遮身的衣服還不夠,還得脫去語言的甲冑讓心魂融合讓差別在那一瞬間熄滅,讓危險的世界上存一處和平的場所。可能是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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