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⑤

那是自由在衝破束縛,是豐富的心魂在爭脫固定的肉身,是強調夢想才是真正的存在,而肉身不過是死亡使之更新以前需要不斷克服和超越的牢籠。

※※※

【一】

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這樣問了,答案就肯定是:有。

因這疑問已經是對意義的尋找,而尋找的結果無外乎有和沒有;要是沒有,你當然就該知道沒有的是什麼。

換言之,你若不知道沒有的是什麼,你又是如何判定它沒有呢?比如吃喝拉撒,比如生死繁衍,比如諸多確有的事物,為什麼不是?此既不是,什麼才是?這什麼,便是對意義的猜想,或描畫,而這猜想或描畫正是意義的誕生。

【二】

存在,並不單指有形之物,無形的思緒也是,甚至更是。

有形之物尚可因其未被發現而沉寂千古,無形的思緒——比如對意義的描畫——卻一向喧囂、確鑿,與你同在。

當然,生命中也可以沒有這樣的思緒和喧囂,永遠都沒有,比如狗。狗也可能有嗎?那就比如昆蟲。昆蟲也未必沒有嗎?但這已經是另外的問題了。

【三】

既然意義是存在的,何以還會有上述疑問呢?料其真正的疑點,或者憂慮,並不在意義的有無,而在於:第一,這類描畫紛紜雜沓,到底有沒有客觀正確的一種?第二,這意義,無論哪一種,能否堅不可摧?即:死亡是否終將粉碎它?一切所謂意義,是否都將隨著生命的結束而變得毫無意義?

【四】

如果不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人)都有著對意義的描畫與憂慮,那就是說,意義並非與生俱來。

意義不是先天的賦予,而顯然是後天的建立。也就是說,生命本無意義,是我們使它有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

建立意義,或對意義的懷疑,乃一事之兩面,但不管哪面,都是人所獨具。

動物或昆蟲是不屑這類問題的,凡無此問題的種類方可放心大膽地宣佈生命的無意義。不過它們一旦這樣宣佈,事情就又有些麻煩,它們很可能就此成精成怪,也要陷入意義的糾纏了。你看傳說中的精怪,哪一位不是學著人的模樣在為生命尋找意義?比如白娘子的「千年等一回」,比如豬八戒的夢斷高老莊。

【五】

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生命獲得意義——此言如果不錯,那就是說:「我」,和生命,並不完全是一碼事。

沒有精神活動的生理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和草履蟲。所以,生命二字,可以僅指肉身。而「我」,尤其是那個對意義提出詰問的「我」,就不只是肉身了,而正是通常所說的:精神,或靈魂。但誰平時說話也不這麼麻煩,一個「我」字便可通用——我不高興,是指精神的我;我發燒了,是指肉身的我;我想自殺,是指精神的我要殺死肉身的我。

「我」字的通用,常使人忽視了上述不同的所指,即人之不同的所在。

【六】

不過,精神和靈魂就肯定是一碼事嗎?那你聽聽這句話:「我看我這個人也並不怎麼樣。」——這話什麼意思?誰看誰不怎麼樣?還是精神的我看肉身的我嗎?那就不對了,「不怎麼樣」絕不是指身體不好,而「我這個人」則明顯是就精神而言,簡單說就是:我對我的精神不滿意。那麼,又是哪一個我不滿意這個精神的我呢?就是說,是什麼樣的我,不僅高於(大於)肉身的我並且也高於(大於)精神的我,從而可以對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是靈魂。

【七】

但什麼是靈魂呢?精神不同於肉身,這話就算你說對了,但靈魂不同於精神,你倒是解釋解釋這為什麼不是胡說?

因為,還有一句話也值得琢磨:「我要使我的靈魂更加清潔。」這話說得通吧?那麼,這一回又是誰使誰呢?麻煩了,真是麻煩了。不過,細想,這類矛盾推演到最後,必是無限與有限的對立,必是絕對與相對的差距,因而那必是無限之在(比如整個宇宙的奧秘)試圖對有限之在(比如個人處境)施加影響,必是絕對價值(比如人類前途)試圖對相對價值(比如個人利益)施以匡正。

這樣看,前面的我必是聯通著絕對價值,以及無限之在。但那是什麼?那無限與絕對,其名何謂?隨便你怎麼叫他吧,叫什麼其實都是人的賦予,但在信仰的歷史中他就叫做:神。

他以其無限,而真。他以其絕對的善與美,而在。

他是人之夢想的初始之據,是人之眺望的終極之點。

他的在先於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這個「神」字。

這樣的神,或這樣來理解神性,有一個好處,即截斷了任何凡人企圖冒充神的可能。

神,乃有限此岸向著無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對價值向著絕對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個人對廣博之愛的渴盼與祈禱。這樣,哪一個凡人還能說自己就是神呢?

【八】

精神,當其僅限於個體生命之時,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種機能,肉身的附屬,甚至累贅(比如它有時讓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但當他聯通了那無限之在(比如無限的人群和困苦,無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隨了那絕對價值(比如對終極意義的尋找與建立),他就會因自身的局限而謙遜,因人性的醜陋而懺悔,視固有的困苦為錘煉,看琳琅的美物為道具,既知不斷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這樣的超越乃是永遠的過程。

這樣,他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屬了,而成為命運的引領——那就是他已經昇華為靈魂,進入了不拘於一己的關懷與祈禱。所以那些只是隨著肉身的慾望而活的,你會說他沒有靈魂。

【九】

比如希特勒,你不能說他沒有精神,由仇恨鼓舞起來的那股幹勁兒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但你可以說他喪失了靈魂。靈魂,必當牽繫著博大的愛願。

再比如希特勒,你可以說他的精神已經錯亂——言下之意,精神仍屬一種生理機能。你又可以說他的靈魂骯髒——但顯然,這已經不是生理問題,而必是牽繫著更為遼闊的存在,和以終極意義為背景的觀照。

這就是精神與靈魂的不同。

精神祇是一種能力。而靈魂,是指這能力或有或沒有的一種方向,一種遼闊無邊的牽掛,一種並不限於一己的由衷的祈禱。

這也就是為什麼不能歧視傻人和瘋人的原因。

精神能力的有限,並不說明其靈魂一定齷齪,他們遲滯的目光依然可以眺望無限的神秘,祈禱愛神的普照。

事實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因為能力有限才向那無邊的神秘眺望和祈禱嗎?

【十】

其實,人生來就是跟這局限周旋和較量的。這局限,首先是肉身,不管它是多麼聰明和健壯。

想想吧,肉身都給了你什麼?疾病、傷痛、疲勞、孱弱、醜陋、孤單、消化不好、呼吸不暢、渾身酸痛、某處騷癢、冷、熱、饑、渴、饞、人心隔肚皮、猜疑、嫉妒、防範……

當然,它還能給你一些快樂,但這些快樂既是肉身給你的就勢必受著肉身的限制。

比如,跑是一種快樂,但跑不快又是煩惱,跳也是一種快樂,可跳不高還是苦悶,再比如舉不動、聽不清、看不見、摸不著、猜不透、想不到、弄不明白……

最後是死和對死的恐懼。我肯定沒說全,但這都是肉身給你的。而你就像那塊假寶玉,興沖沖地來此人間原是想隨心所欲玩它個沒夠,可怎麼先就掉進這麼一個狹小黢黑的皮囊裡來了呢?這就是他媽的生命?可是,問誰呢你?你以為生命應該是什麼樣兒?呆著吧哥們兒!這皮囊好不容易捉你來了,輕易就放你走嗎?得,你今後的全部任務就是跟它鬥了,甭管你想幹嘛,都要面對它的限制。這樣一個冤家對頭你卻怕它消失。你怕它折磨你,更怕它倏忽而逝不再折磨你——這裡面不那麼簡單,應該有的可想。

但首先還是那個問題:誰折磨你?折磨者和被折磨者,各是哪一個你?

【十一】

有一種意見認為:是精神的你在折磨肉身的你,或靈魂的你在折磨精神的你。

前者,精神總是想衝破肉身的囚禁,肉身便難免為之消損,即「為伊消得人憔悴」吧。

後者,無論是「眾裡尋她千百度」,還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總歸也都使你殫思竭慮耗盡精華。

為此,這意見給你的衷告是:放棄靈魂的諸多牽掛吧,唯無所用心可得逍遙自在,或平息那精神的喧囂吧,唯健康長壽是你的福。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是肉身的你拖累了精神的你,或是精神的你阻礙了靈魂的你。

前者,比如說,倘肉身的快感湮滅了精神的自由,創造與愛情便都是折磨,唯食與性等等為其樂事。然而,這等樂事弄來弄去難免乏味,乏味而至無聊難道不是折磨?

後者呢,倘一己之慾無愛無畏地膨脹起來,他人就難免是你的障礙,你也就難免是他人的障礙,你要掃除障礙,他人也想推翻障礙,於是危機四伏,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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