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裡的寂寞——記巴西一名老店東

巴西利亞這個現代化大城,一到夜幕低垂時,處處都是死寂的一片。唯一有點生氣與活力的,是餐館區。

一間間的餐館,猶如積木似的呆板,分立在街道的兩旁。不如想像中的熱鬧,每間餐館平均只有三、四成的顧客。

在里約熱內盧吃肥腴豐盛的巴西餐吃怕了,所以,跨進了一間華人餐館。然而,一坐下來,便發現我們的選擇並不高明。顧客、侍者,全是巴西人,菜單則全是葡萄牙文。

正當我們茫然無助的四處張望時,突然在櫃臺處看到了「救星」。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華人,頭髮一點一點的全是懨懨的白色,一副黑框粗邊的老花眼鏡滑落到鼻樑上。此刻,他正聚精會神的在撥弄桌上的算盤珠子,稀疏的眉毛,因過於專注而成了個倒立的八字形。妙的是: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對襟而開的舊式唐衫;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個古老的陳列品,和異國這間餐館的情調顯得格格不入。

我拿著菜單走到他面前去,喊他:「老伯!」

他的目光,穿越了眼鏡,斜斜地翻上來看我,手指卻還是機械化的在算盤上撥弄著。

「您說華語吧?」我以求詢的語氣問他。

他這才如夢初醒般的停下了動作,摘下眼鏡,露出了微帶驚喜的溫和笑臉,說:「妳打哪兒來的呀?」

邊說,邊站起來,陪我走回桌子去。

知悉我們是從新加坡前來這兒旅行的,他搓著手,高興地笑道:

「飛了半個地球來我這裡用膳,真是緣分,緣分!你們知道嗎?自從我來這裡營業後,你們是我所招待的第一對來自東南亞的華籍夫婦哩!」

說到這裡,他拿起了桌上的菜單,微蹙著眉,說:

「我必須向你們道歉的是:我請的廚子,全是巴西人;他們烹煮的中餐,恐怕不合你們的胃口。」

我怕他為難,趕快說道:

「哦,沒關係,你隨便代我們點幾個菜好了。」

他轉到廚房去。少頃,沏了一壺茶,親自提出來,和我們坐在一塊兒談天。

「這是凍頂烏龍茶,託朋友從臺灣捎來的。」他為我們斟茶,看著那澄清的茶色,開懷地說道:「平常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喝,只有在喝著這種上好的茶時,才沒有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

「您是從臺灣移居來的嗎?」

「不,不!」他的話匣子打開了,像細水長流,涓涓不斷:「我十六歲那年由上海到香港去謀生,在那兒待了十四年。由於競爭劇烈、生活緊張,加上居住環境侷促,我一直沒有長期定居在那兒的打算。後來,有朋友到巴西來投資飲食業,邀我同行,我便一起來了。這一住,就住到現在,算算也有整四十年了!」

據我所知,海外到巴西來投資的,多數住在工業大城聖保羅或是文化舊都里約熱內盧,但他卻選擇這猶如死城一般的巴西利亞,原因何在?

「哦,我初到巴西時,是在聖保羅的日本村開小食店的;但是,聖保羅的治安實在太壞了,唔,簡直可說是壞透了——我的小食店,曾多次在打烊前被洗劫一空;我本人也不止一次在路上被打劫;尤其是近幾年來,通貨膨脹,失業率高,盜竊之風,更是猖獗。記得有一次,我下午四點離開小食店,回家去休息;半路上,幾個青年圍上來,用尖刀指著我,要脅我交出身上款項。當時,我仗著是白天而路上又是人來人往的,便大聲叫喊,那裡知道,他們一點也不怕,一把刀便朝我肩膀狠狠地砍下來;另外兩個人就趁我負傷時,在我身上恣意搜索;而可怕的是:路上來往行人眼巴巴看我中刀倒地,居然沒有一個人敢前來助我一臂之力!」

雖然述說的是陳年舊事,但是,時光並沒有沖淡他的憤怒,他臉頰通紅、語調激昂地繼續說道:

「那回傷癒出院後,我便立定決心遷地發展了。巴西利亞當時還沒有華人餐館,治安又全無問題,所以,我就在六年前搬來這裡,開店營業了。」

「生意好嗎?」

「還算不錯。」他欣慰地說:「至少我已不必再整天為了治安的問題而提心吊膽。妳知道嗎,困擾了我多年的失眠症,在我搬到這裡來後,也不藥而癒了!」

菜端上來了;老店東為我們點的,是薑片雞、蠔油牛肉、炒雜菜,全都很大盤。我每盤都嘗了一點,哎喲,實在難吃。

鹽和栗米粉都下得太多了,鹹得澀口而又稠得粘口;更要命的是:不論是菜或肉,都炒得太過火了,又硬又韌,盤盤都「不堪入口」。擔心他看出我食慾不振的樣子,我趕快找了個話題來問他:

「老伯,您的家庭也在巴西利亞嗎?」

他點了根煙,瞇著眼吸了一口,才說:

「我的妻子前年去世了。我有三個孩子,全都大學畢業了。長子讀商科,現在去了里約熱內盧,和朋友合夥搞生意;次女已經出嫁了——我也做了外公啦!現在,留在身邊的,只有么兒了。他讀的原是工程學,但是,在這裡當工程師,月薪不及美金兩百,所以,我索性叫他來餐館幫忙——反正,這間餐館以後也是由他繼承的!」

「咦,」我隨意瀏覽了一下,問:「他今晚沒有來幫忙啊?」

「唉!年輕人,不定性!」他搖頭嘆息:「他通常只是白天來幾個小時而已,晚上節目整籮整籮的,好像老是玩不夠似的。我老了,管不了那麼多;再說,現在的年輕人也不受管了——你管得越嚴,他跑得越快、飛得越遠,所以,我索性給他自由啦!」

聽出他語調裡蘊含的寂寞,我轉了個話題問他:「女兒一家常回來看您吧?」

「也不常。」他的語調,更是寂寞了:「主要的原因是我和女婿之間語言不通,大家臉對臉,沒有什麼可談的。」

「噯,他不是華人嗎?」我脫口問道。這個移居異國幾十年而依然穿著舊式唐衫的老人,居然允許他的女兒和「異族」通婚,實在令我覺得不可思議。

「他是巴西人。」他淡淡地說:「在巴西利亞,要找華人配親,簡直比海底撈針還困難。除非你希望孩子一輩子不嫁不娶,否則,異族通婚,是絕對避免不了的。呃——我的老三已經訂婚了,對象也是巴西人。」

「啊。」我應。「恭喜」兩個字出不了口,但是,安慰他也似不妥,一時竟沉默了下來。

「說來說去,還是我自己不中用。」他自我解嘲地說:「來巴西這麼多年,但是,除了工作上所需要的語言外,我的葡萄牙話,說得還比不上我那四歲的孫兒哩!現在來學,已太遲了,舌頭轉不動哪!」

老店東實在是寂寞的,雖然他的言談裡沒有一言半字說及他寂寞,但是,我卻強烈地感受到他內心深處的寂寞。在異國,事業的成功帶給他的,不是充實的滿足感,而是無根的空虛感。

結帳時,他堅持不收錢,我們堅持要給錢,雙方爭了好久,他才勉強收下。

問明了我們下榻哪一間旅店,他熱心地表示次日一早要駕車來載我們四處觀光,我們忙不迭的辭謝了——旅行時,即使是至親好友,我們也不願去煩擾,更何況是這素昧平生的老人。

老人很失望,送我們出餐館門口時,口中還喃喃地抒發著心裡的遺憾。

時間雖然才十點多,但餐館以外,卻是死樣的寂寞,一切都好像是休止不動了;只有前面亮著的霓虹燈,還可證明這是個存有生命的世界。

啊,寂寞的大城,寂寞的老人。

大城有生命,但卻沒有生命的活力;老人有生命,但卻沒有生命的歡樂。

帶著沉重的心情,我走進了巴西利亞寂寞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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