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記兩則

【其一:幸福】

聖誕前夕。我們在巴西里約熱內盧那世界聞名的柯巴卡斑納海灘(Copacabana Beach)觀賞了令人心魂俱醉的日落美景,然後,在附近那一排又一排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商店逛了一圈。九時許,走進海邊一間餐館,準備好好的吃個聖誕大餐。

這是一間非常有情調的小餐館,裡面滿滿的都是人,熱鬧而不吵雜。我們在靠牆處的一張桌子坐落下來。菜單全是葡萄牙文,侍者又不會講英語,頭痛!

舉目四看,目光忽被鄰桌一位肥肥胖胖的老太太吸引了。她一頭銀灰色的頭髮整整齊齊的往後梳,油光滑亮、服服貼貼的,她臉上有許多皺紋,但每一條皺紋都像被熨斗熨過一般,舒適的伸展著,條紋裡鑲嵌著溫馨的笑意。她桌上有一瓶白葡萄酒,自斟自飲,雖是孤身一人,但全然沒有孤單的寂寞感,相反的,她臉上粘著的笑花直讓我想起家裡那兒孫繞膝的老祖母,那麼的滿足,那麼的祥和。總之,左看右看,怎麼也不像個年老喪偶的寡婦或是從未嫁人的老小姐,但是,在這個屬於家庭成員大團聚的夜晚,她偏又獨自一人在此享用大餐!

正瞧著時,她點的菜來了。是一盤烤得金黃香酥的魚,外加薯泥、沙拉,很合我的胃口,所以,我不揣冒昧地拿了菜單,上前「討教」。

「哦,」她指著自己的眼睛,溫和地笑道:「我老眼昏花,沒戴眼鏡,不能幫妳看菜單。」

說著,她向坐在櫃臺那個老闆模樣的禿頂老頭招手。老頭子走了過來,聽了我的要求,立刻點頭微笑。不久之後,果然便送上了一式一樣的魚來。

老婦人吃過了正餐後,又吃了一客甜點。這時,子夜的鐘聲響起了,小店裡起了一陣喧嘩的騷動,人人搶著碰杯,互相祝賀。櫃臺的瘦老頭飛快的走了過來,摟住了蹣跚而立的老婦人,撫摸她的銀髮,吻她的嘴唇,然後,兩人眼對眼地說:

「Feliz Natal」(葡萄牙語:聖誕快樂!)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心裡驚訝莫名。

瘦老頭接觸到我的眼神,快活地說:

「這是我太太。我們祝你們聖誕快樂!」說完,兩人又摟在一起,一臉的幸福滿足。

【其二:感人的一幕】

我是在巴西的聖保羅看到這感人的一幕的。

有一天,翻看當地旅遊協會出版的周刊,在「文化活動」一欄裡讀及這段短短的介紹文字:

「××劇院將在本週三與週四兩晚推出以英語為對白的舞臺劇《西城故事》。」

立刻的,我被強烈地吸引了——是喜歡,也是好奇。喜歡這個愛恨交纏的古老故事;好奇巴西這個以葡萄牙語為主的國家怎麼竟會有人以毫無社會地位的英語來演出舞臺劇!

根據常理來推測,主演《西城故事》的演員,該是外地移民吧?殊不料,我的猜測,全然錯誤。

當天晚上,乘搭計程車前往該劇院時,遇上了些小麻煩。很顯然的,這不是一間出名的劇院,所以,儘管我們向計程車司機出示了以葡萄牙文寫成的劇院全名,他還是把我們錯載到另一間劇院去。經過那間大劇院的職員再三的指點、說明、解釋,他才恍然大悟地把我們送到這間毫不起眼的小劇院來。

劇院門口已泊滿了車輛,距離表演時間只有短短的五分鐘,我們衝到售票處,竟愕然而又悵然地發現那兒掛了一個「票子售罄」的牌子!

一位學生模樣的少女禮貌地微笑著說:

「請明晚再來吧!」

我們委婉地向她表示:明天一早,我們便飛往巴西利亞了,所以,無論如何,請她設法替我們「弄」兩張票子來。

曉得我們是遠方來客,她毫不猶豫的進辦公室為我們找來了兩張票子,每張僅售新幣一元。

是極好的位子(後來才知道這原是保留給演員的至親)。舞臺劇因故延遲了廿分鐘才開演,利用這段時間,我匆匆地讀過了那本介紹演員的小冊子,這才曉得,主演者全是在籍的中學生,他們是學校「第二語文協會」的成員。

全劇長達兩小時。演員全是十七、八歲,不知愁滋味的青年男女,充滿了年輕人的幹勁、活力、熱誠。雖然他們的演技略嫌誇張、欠缺深度;歌唱時感情也不夠充沛,但是,很明顯的,他們已盡了全力。他們那認真而投入的態度,在每一幕、每一場終結時,總給他們贏得如雷的掌聲!

全劇演畢而演員出來謝幕時,令我感動莫名的,全場觀眾(有一半以上是中年人),居然一齊站立,如潮水般的掌聲霎時淹沒了整間劇院。演員謝幕多次,眼眶全都閃著晶瑩的淚光——是受到鼓勵的感激,是得到欣賞的狂喜。

掌聲持續了許久許久,我在感動之餘,彷彿看到了今日稚嫩的幼苗在這種受到尊重與鼓勵的環境裡健壯地長成了明日堅固的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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