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不夜街,屹立著好幾家華人餐館。在吃膩了阿根廷牛排後,我們決定試試阿根廷的中餐。
根據「顧客越多、水準越佳」的「常理」,我們挑了一家布置雅潔大方而規模不很大的餐館。
負責招待我們的,是一位矮胖如球的中年男士。他很喜歡說話,而說的話總帶著幾分戲謔的味兒。
告訴他:我們不要咕嚕肉、春捲、炒飯;要的是一些華人能吃、想吃的菜餚。他說:
「師傅是從香港請來的,煮的當然是華人想吃要吃的東西啦!你們依菜單來點吧——看菜單,不收錢的!」
覺得他出言不遜,但接觸及他蕩漾一臉的笑意,又覺得不該生氣。
翻開菜單,還沒仔細看,他卻又自作主張地說:
「給你們做一個蠔油牛肉、一條蒸魚、再來一碗水餃吧!包你們吃過以後再回來。」
我們點頭接受。
這間餐館,顧客多,侍役也很多。點過菜後,他在我們桌邊晃來晃去,很有談話的慾望。
趁著請他給我們倒茶的當兒,和他攀談。
「你來阿根廷工作很久了吧?」
「不算久。」他把茶壺舉得高高地,茶變作了一道細細的泉,直直地奔下來,他用鼻腔來答話:「十年而已!」
「生活還過得去吧?」
「勒緊肚皮啦,半死不活。」
看著他那雙層多肉的下巴,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真的啦!我現在是靠顧客給的小費來養活妻兒。」他收斂了嘻笑的神色,認真地說:「我的薪水,每個月還不到美金一百元哪!」
在阿根廷的餐館工作,由於收市很遲,工作人員平均的工作時間也很長,大量透支體力,但薪水卻不及美金百元,緣由何在?
「這不單是餐館的問題,幾乎每一行業都受到國內貨幣貶值的影響,坦白地說,過去在阿根廷謀生,情況是很不錯的,然而,近幾年來,通貨膨脹,百業蕭條,加上失利的福克島戰役使元氣大傷,經濟更是一蹶不振,貨幣每天都在貶、貶、貶,實在苦了我們這些打工的人!」
雖然他口中的阿根廷國民是這樣的苦,但是,作為旅客,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片歌舞昇平的繁華氣象——餐館高朋滿座、劇院夜夜客滿、週末時歌聲處處,人人狂舞暢飲、放浪形骸,根本尋不到一丁點兒經濟蕭條的跡象。他以嘲弄的口氣說道:
「這正是時代苦悶的反映啊!」
頓了頓,他又正色說道:
「基本上,阿根廷人有許多都是『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享樂主義者,再說,通常直接地受到貨幣貶值影響的人,是那些需要外匯的人。拿我來說吧,過去,在貨幣大幅度貶值前,我還有能力匯寄美金奉養遠在香港的雙親,但是,現在,我可憐的薪水摺合美金只有九十多元,你教我怎麼寄!」
「你有考慮回香港去嗎?」
「回去?」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已經在這裡落了籍,怎麼回?就算可以回吧,我的老婆大人也不肯跟我回的!」
「怎麼說?」我疑惑地問。
「她是阿根廷人嘛。別人說『嫁狗隨狗』,我是反過來——娶狗隨狗喲!」
他的妙喻使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在笑聲裡,他轉到廚房去為我們端菜。
牛肉和魚,都非常非常的新鮮,調味也恰到好處,水餃則嫌皮太厚了點兒。盤大碗深,食物的分量都非常的多——我想,這實在是阿根廷餐食的一大特色。
食畢啜茶時,胖子又晃過來了:
「好吃嗎?」
「第一流。」我向他翹起了拇指。「和香港的餐館不相上下。」
「是嗎?」他瞇著眼睛笑:「不要忘記多給一些小費啦!我們這些打工的,就是靠你們的小費過活的!」
對於這麼露骨的索求,我們都覺得有點不自在。這時,他又伸手拍了拍J的肩膀,壓低聲量,說:
「老兄,你要用美金兌換本地幣嗎?」
「怎麼,你要換?」
他點頭。我們剛好需要一點阿根廷披索來購物,於是,便照他提出的兌換率和他換了。
「這些美金,你又不能存放在銀行裡,怎麼收?」我好奇地問。
「壓在枕頭下呀!」他笑嘻嘻地說:「睡覺也安心哪!要不然,我今天用來兌換美金的這一千披索(合美金四十六元),這幾天可能再度貶成六百披索!」
結帳時,我們順著他的「要求」,給了相當重的小費,他自是眉開眼笑,哈著腰送我們出門去。
餐館以外,皓月當空,我仰頭看那圓圓大大的月亮,不禁默默自問:
「月亮,果真是外國的比較圓嗎?」
我想,只有那些在海外歷盡滄桑而又難以重歸故國的移民,才能深入地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