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魯的擦鞋童

在秘魯的首都利馬,和乞丐一樣多而又同樣擾人的,是當地的擦鞋童。

他們多是十四、五歲,半大不小的孩童,失學了,又沒有辦法找到收入固定的工作,於是,便拎個裝著鞋油鞋刷的小木箱,大街小巷的纏人給他們擦鞋。

他們幾乎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公園裡、街道旁、走廊上、菜市中、餐館內。只要你腳上穿著一雙皮鞋,只要你一伸展雙腿坐下來,這些擦鞋童,便會從旁冒出來,圍著你,纏得你心神不寧;結果呢,明明早上已擦了一趟,下午碰上,又勉強的請他們再擦一次。他們當中,固然有許多是老老實實的以自己的雙手換取該得的酬勞的,但其中卻也有不少「害群之馬」,我個人就曾有過兩次非常不愉快的經驗。

那一天,到利馬舊城的印第安市集去逛,逛累了,坐在石凳上休息。立刻的,三、四位擦鞋童湧了上來搶生意。他們紛紛指著我那雙乾淨無比的鞋子,豎起兩根手指頭。

「擦一次兩百披索?」我問。

他們爭先恐後的點頭。我指著一個最矮小的,說:

「你來擦。」

小矮仔興高采烈的坐到我面前來,其他的人則圍在一旁看。鞋子原本就乾淨,他毫不費勁的便擦好了。我掏出兩百披索給他,但出乎意料之外的,他竟把雙手放在背後,搖搖頭,說:

「不是兩百,是兩千披索。」

「兩千披索?」我氣暈了,罵他:「你瘋了?」

「我們剛才的確是說兩千披索。」他們幾位擦鞋童不知何時已將我圍在中心,異口同聲地幫腔,流裡流氣的臉,露著冷冷的凶光。

我此刻驀地明白為什麼他們一直留在旁邊看,原來是別有企圖的;外子J這時又剛好走開到附近的銀行去換錢,「君子不吃眼前虧」,對著這幾個流氓,我除了乖乖付足兩千披索,還能有什麼其他脫身的辦法!

經過這次以後,我一遇到擦鞋童,便絕情地搖頭,因為我實在不喜歡那種公然被欺騙的感覺!

後來,到新城去住,卻碰到另一次令我更難受的經驗。

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到菜市買了一公斤又紅又大的新鮮草莓,搬了一堆旅遊資料,到公園去,邊吃邊讀。這時,一個眉清目秀的擦鞋童來到了身邊,口齒伶俐地以英語說道:

「夫人,您好。」

我很驚訝。英語在秘魯幾乎是行不通的,但是,這個小男孩,居然一開口便講英語!

「你——是秘魯人嗎?」

他點頭,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英語在那兒學的?」

「學校囉!」他神氣地答:「我選英文為第二語文。」

「為什麼現在不讀書了?」我看著他的擦鞋箱問。

「我還在求學嘛!現在是學校假期,幫媽媽賺錢。」他老氣橫秋地答:「我有八個兄弟姐妹,媽媽幫人洗衣,洗來洗去,也餵不飽我們呀!」

望著他可愛的臉,我不禁微笑了起來,自動地把腳伸了出去,說:

「來,幫我擦鞋。」

他用布細心地拭去鞋面的灰塵,抹上鞋油,用大刷擦均勻,又用小刷掃出一圈亮光;最後,他從鞋箱取出一瓶透明的液體,在我眼前晃了晃,說:

「夫人,這是特別的藥水,幫妳塗上,鞋皮會變得很軟、很亮、很美。」

我臉上的笑意加深了。這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舊城裡的擦鞋童為了招徠生意,也常常使出這個「絕招」。有一回我好奇地向當地人探詢,他們笑著告訴我:「瓶子裡那無色無臭的液體,根本就是自來水嘛,那是什麼藥水!」——此刻,我不願揭穿他的謊言,反正無傷大雅嘛!

把鞋子擦好後,他低頭收拾東西,我問他:

「孩子,你吃過早餐了嗎?」

他搖頭。我立刻把身旁那一大袋新鮮草莓包好,遞給他說:

「帶回家吃。」

他雙眼閃出亮光,喜不自勝。也許是平時完全沒有機會吃這種東西,他顧不得雙手骯髒,立刻便解開紙袋,貪婪地抓了兩顆;塞進口裡大嚼,微紅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來。

根據我的經驗,在秘魯擦一次鞋子的「市價」是介於兩百至三百披索之間,我自動掏出六百披索給他,原以為他會歡天喜地的接受,但沒有想到,他卻一臉嚴肅地說:

「夫人,四千披索。我幫妳塗特別藥水,這藥水,很貴。」

我當場楞住了。隨著而來的感覺,是憤怒,然而,比憤怒更甚的,是失望。你對他好,但他卻當你是傻瓜,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痛心的?

此刻,我不想和他談道理,只是冷冷地說:

「自來水,也值得四千披索嗎?」

他的臉,驀地紅了。

我把六百披索放在石椅上,說:

「我只能給你這麼多。現在,請你把那包草莓還給我,這是我剛才花了四千八百披索買來的。」

他定定地望著我,手裡緊緊地抓著那包草莓,生怕我會忽然站起來把它搶走。半晌,他才灰頭土臉的走近來,飛快的攫取了石椅上的錢,拎起鞋箱,抱著草莓,怏怏然的走了。

我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背影,心裡鬱悶不堪。

自此以後,我的鞋子,沒有再放上秘魯任何擦鞋童的箱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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