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魯的中菜

在秘魯首都利馬(Lima),有為數不少的中餐館。理所當然的,大部分中餐館麕集在唐人街;除此以外,利馬人煙稠密的舊城以及高貴豪華的新城,也都開設著不少的中餐館。

在秘魯這個南美洲國家吃中菜,純然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是以記之。

【其一:似是而非的中菜】

一踏入利馬舊城市區中心這家以中菜為號召的小餐館,我便發現情況不對了。

餐館以內,一個華人也沒有,侍者是清一色只會講西班牙語的秘魯人,當他們給我們遞上菜單時,我更暗暗叫苦,菜單上一個中文也沒有。

從皮包裡拿出剛買的西班牙文字典,先從肉類查起,查出了各種肉類在西班牙文裡的稱謂後,我的頭卻又痛起來了,因為每種肉類底下卻又各有十餘種菜式,有些是餐館巧立名目的,即連字典也查不出來,我徒勞無功的翻查了一會兒便放棄了,只是隨便地在鴨類和雞類底下指了指。

菜送上桌來時,我不禁莞爾失笑。兩盤居然都是肉片炒蘿蔔白菜,只不過其中一盤是用雞片炒的,另一盤則是用鴨片炒的。

菜蔬炒得過熟而肉則鹹得肉味難辨。事後得知,秘魯由於國窮民苦,許多小餐館都沒有冰箱,為了防止賣不出去的肉類腐壞,店東通常用大量的鹽把肉醃了;秘魯雖然地處赤道,然它是寒流必經之地,全年氣候溫涼,醃過的肉,不易生蟲。由於這個緣故,小餐館烹調的肉類,有時鹹得難以入口。

食畢,我用臨時從字典拼湊出來的西班牙語問侍者:

「廚師是那兒來的華人?」

「不是華人。」侍者一臉是笑:「是秘魯人。」

天!秘魯人煮中菜!難怪煮出這種似是而非的中菜!

【其二:道道地地的中菜】

人人都說:要吃道地的中菜,非得到唐人街去不可。

利馬的唐人街,非常的大,具有唐人街典型的特色:骯髒、雜亂、擠迫、熱鬧。

晚上七時許,燈火通明,處處是人潮,處處是攤子;地上污水橫流,走動時,必須撩起長及地上的寬大褲腳。

一眼望過去,大街小巷,盡是點心店、麵食店、大餐館、小食店。通過了不斷的探聽,我們來到了唐人街被譽為「最好」的一間餐館。非常的乾淨;然而,初進那兒,心裡的感覺是失望的——餐館裡除了一個衣著隨便的中年人坐在一隅低頭吃炒麵外,別無其他顧客。最要命的是:侍者也全是秘魯人。

正當我們以生硬已極的西班牙話和侍者「糾纏不清」的當兒,角落頭的男人突然開口了,說的是純正的廣東話:

「你們要點什麼菜?我是這裡的廚師。」

我們大喜過望,想也不想,便說:

「請給我們煮幾道適合華人吃的菜——什麼都好。」

他點點頭,把最後一口麵快速的吸進口裡,沒有再問第二句話,便起身到廚房去了。

四十分鐘後,侍者給我們端了一碟銀芽炒牛肉、一盤蒸魚。單看那食物的色澤,便教人食指大動了。銀芽脆、牛肉嫩,水準上佳。教人難忘的是肉厚而滑的蒸魚,它是那麼的新鮮,好像剛從海裡捕獲上來一樣,有著一種自然的清甜。

餐畢,我取出了剛買的三粒芒果,囑侍者幫我削皮。去了皮的芒果送出來時,廚師也跟著出來。他謙和地問我們他的手藝如何,我向他豎起了拇指。這無聲而真切的讚美立時使他心花怒放,談興大起。

從談話裡曉得他來自香港,居留於此已近廿年。他生活圈子很小,在唐人街居住、在唐人街工作,說的是廣東話,交往的也全是廣東人,所以,雖然在此住了那麼久,但是,除了每天工作所需的「菜名」外,他居然一句西班牙語也講不通。他有妻兒,但都留在香港;每天生活的內容就是工作、工作、工作,而工作時,最快慰的就是看到像我們一樣把食物吃得盤底朝天、點滴不剩的顧客。

這是一個準備終老異鄉而對異鄉一無所知的華人。不幸的是:這個一出了唐人街便會迷路的廚師,正是唐人街大部分第一代移居於此的典型華人!

【其三:寓藏鄉愁的中菜】

位於秘魯新城的這間中餐館,氣派罕見的豪華。餐館外有假山、噴泉,夜晚來時,七彩的噴泉把整間餐館映得燦爛生光。

餐館以內,鋪著猩紅地毯,侍者制服筆挺,即連菜單,也是氣派十足的——絨面綢紙。對於這份以西班牙文印成的菜單,我知道即使翻爛了字典也沒有用。靠著侍者靈活的手語,加上某些我所能聽得懂的西班牙單字,我知道主廚是華人,因此,興沖沖地跑進廚房去。

主廚——廚房裡十多名廚師當中唯一的華人——看到我的出現,初而愕然,及至聽清楚來意,那張被風霜鏤刻得七橫八豎的臉,一下子便笑開了。他以帶著濃厚西班牙語音的粵語說道:

「不瞞妳說,我很久沒有為華人做菜了。這裡的顧客,百分之百是本地人,華人都到唐人街去。妳既然遠道而來,我就給妳做幾道好吃的。」

主廚卅多年前由中國廣東省移居於此,落地生根,成家立業。他的兒女,在此出生、在此成長,操的是秘魯的語言、過的是秘魯式的生活。他的長子去年結婚,娶的也是秘魯女子。

他告訴我:華人在利馬原有幾萬人,近年來銳減,只剩下八、九千人。銳減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第一代旅居於此的老華裔相繼死亡。其二是:許多華裔因孩子的教育問題而移居到美國去。其三是:第二代華裔當中,有許多和秘魯人通婚,生下的孩子,體內的血液有一半是屬於秘魯人的。

「第二代的華裔,有許多隻懂得西班牙語。在外表上,他們是華人,但在精神上,他們已不是,這是很悲哀的,但是,要在異鄉生存,又有什麼辦法?」他攤開雙手,無奈地說:「別的人不談,單看我自己的家庭,孩子小時,我們夫婦在外面工作,請秘魯女傭照顧他們;長大了,讀的是秘魯學校,所以,他們一句廣東話也聽不懂!妳知道嗎?我的家庭用語是西班牙語!」

喪失自己文化的根,是每一個異鄉人共唱的悲歌。

這天晚上,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廚師,給我弄了一碟又爽又脆的玻璃蝦仁,兩隻香酥入骨的炸乳鴿,一盤嫩滑的芥蘭牛肉,全是風味絕佳的菜餚。

吃著吃著,我忽然強烈地感覺,咀嚼於嘴裡的,不再是菜和肉,而是一塊塊的鄉愁,屬於老廚師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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