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尤今同遊 琦君

這兩天,我正沉醉在尤今的中南美遊記——「迷失的雨季」裡,如同與尤今攜手同遊,到達了秘魯、阿根廷、烏拉圭、巴西等在我夢境中都尚是非常遙遠的國度;進入亞馬遜叢林,歷經驚險,親耳聽那位可愛又可敬的導遊朱略西撒,娓娓講叢林中部族的傳奇故事,以及他自己的奮鬪歷程;見到了他美麗溫柔的愛侶。我也領略到各國不同的風土人情,感受到散佈在天涯海角的華人「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悽愴情懷。

說實在的,我平時對閱讀遊記,興趣常不及對其他文體為高,因為我深厭那些流水賬式或日記式的枯燥敘述,或冗長的資料重組。但讀尤今的這本遊記,卻如讀傳奇小說、冒險故事,心靈為那股神奇詭譎的魅力所牽引,隨著她一路行去,欲罷不能。

尤今的作品,何以能產生這一股神奇詭譎的魅力呢?我想主要原因之一是由於她寫作態度的誠懇認真。她筆下所呈現的每一處風光,每一個人物,每一種奇風異俗,都是經過她細心探索、觀察、體認、揉合了她行前對各國文化、地理歷史等背景的充分研究準備,透過筆端流瀉而出,可貴的是總帶有一份豐富真摯的感情。新加坡名詩人兼文評家周集先生,讚美她的遊記是「理性的思考,感性的描繪」,是非常中肯的。

我知道尤今與她夫婿都酷愛旅遊,在出發之前,尤今必定先去各國領事館以及圖書館找尋有關資料,仔細閱讀摘記,再與各該國人士交談,以求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社會形態,胸有成竹以後,才不至入境茫然。如此認真的準備,看來旅遊對尤今豈不是一件苦事?但她對訪問她的記者說:

「旅遊是人生無上享受,旅遊不是為了要寫遊記,而是領略了各地風光,接觸到那麼多令人深深感動的朋友之後,自然想寫。我一點也未曾勉強自己。但行前若不充分準備,就如同不讀書就進考場,一定是交白卷,一定是入寶山空手而回的。」

難得的是她所吸收的資料智識,只供一己參考,絕不生吞活剝地滲入遊記中,以炫耀才識,而使讀者昏昏欲睡。更有她每到一處,都會坦誠地交上許多朋友,不但為旅程繪上繽紛的色彩,因了與朋友的交談,得以了解許多書本上所沒有報導的異國風情與社會面貌。

她的聰明智慧與冒險精神,更使她的作品隨處閃爍著綺麗的光彩。她夫婦旅遊一向不願參加那些走馬觀花、點到為止的旅行團,他們都是自擬行程,偏愛去人跡罕到的地方尋幽探勝。於驚險萬狀中領略大自然的壯美,生命的意義。宇宙的廣闊無垠,與蠻荒森林的詭秘,開拓了她的胸襟,也顯示出她遊記的獨特風格。「亞馬遜叢林之旅」一篇就是一個例子,因為沒有一個旅行團敢負責帶旅客作如此危險的旅遊,也沒有一個旅客敢冒險進入森林。

尤今曾欣慰地說:「亞馬遜叢林之旅,充實了我的人生。」我也要欣慰地說:她的遊記,也豐富了我的人生。

描寫人物的鮮活突出,是本書基本特色之一。寫風景難,寫人物亦復不易,二者都必須經由客觀的觀察、主觀的體認。正如周粲先生所說的,揉合了理性與感性,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以今日旅遊業之發達,一張彩色照片,往往勝過白紙黑字的冗長描述,如何使風景躍然紙上,使人物與你直接交談,是需要智慧與匠心的。

尤今畢業於南洋大學中文系,有深厚的華文文學根基。她自幼就愛讀書習作,在「童年回憶」裡,她說自己由一個頑皮倔強的刺蝟,變成一條啃書頁的蠶兒,更成長為一隻快樂踏實的喜鵲。喜歡交朋友,自己快樂,也希望通過文字,把快樂帶給別人,這是她勤讀勤寫的原因。如今她已是位傑出的散文家、小說家。她又曾從事記者採訪工作,敏銳的觀察力,細膩的體認情懷,加上她圓熟的小說筆法,寫人物自是絲絲入扣。幽默處令人莞爾,沉重處令人嘆息。她對導遊朱略西撒著墨最多,尤其是描寫他對自己出生長大的叢林與部族之懷念,她寫道:

他堅決而冷靜地說:「我到城裡來工作,主要是想體驗多樣化的生活。我總覺得,城市裡的一切,都不屬於我,而榮華富貴,也都是過眼雲煙。只有回返叢林,我才有一種真正的歸屬感。所以,一旦我覺得已看夠了,我便會回到叢林去,一定回去。」

尤今多次強調他的歸屬感,值得我們深思。她還特地翻譯了朱略西撒的自述,這是不易多得、非常寶貴的對秘魯土著的智識。

其他如寫秘魯的擦鞋童,寫那個走出唐人街街角就會迷路的廚師——一個寄居異國、卻對異國一無所知的寂寞華人。寫阿根廷一名餐廳老闆,她的感觸是:

「月亮果真是外國的圓嗎?我想只有那些在海外歷盡滄桑而又難以重歸故國的移民,才能深入地回答這個問題。」

她寫阿根廷那位久客他鄉重歸故土,體認祖國風光的老婦,臉上喜悅的神情,寫飛機上鄰座一位望去十二分雍容,卻把一頓兼人的大餐一掃而光,又把餐具全部收進手提包的貴婦,我彷彿在看毛姆的小說呢。至於「老人與鴿子」,「成功裡的寂寞」與「幸福」諸篇,人物之鮮活,結尾之意外,更有著小說高明的技巧。其深長意味,永留心坎。

寫景原是最不容易的,尤今每每融情於景,寫來樸實而感人。例如:

「暮色來得很快,只一忽兒,原本七彩繽紛的天幕,便像錯放了染料一樣,幽幽地黑了下來,像我那顆出其不意地黯淡下來的心……」

寫一幀烏拉圭的照片:

「通過這一片綠色的角落,我似乎聞到了幽幽的花香,感受到微風的輕拂,還有那一股不沾人間煙塵的恬然氣息。」

本書隨處散發著作者年輕而深沉的智慧之光,和她對所接觸的風光人物,所流露的溫厚情意。在在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迷失的雨季」不僅是一本可讀性極高的文學作品,也為有意旅行中南美者,提供可貴的參考智識。

儘管尤今那麼愛旅行,當記者先生問她旅遊了那麼多國家,究竟哪兒最好呢?她毫不猶疑地回答:「我還是最愛新加坡,這是我的真心話。」

她於倦遊歸來,坐在溫馨的家中,振筆疾書,回味旅行中的點點滴滴,卻愈益體味到對自己國家鄉土的依戀與熱愛,這一份真摯的情操,尤為感人。

尤今在一本小說集「緣」的序中說:

「人與人的交往,純然是緣分。有些人,雖然交往一輩子,卻未能相知相悅。然而有的人只結交了短短的時日,卻永世難以忘懷。」

這一段話,倒可引以為我與她由相識而訂交的印證。

民國七十二年,我隨外子的調職來美,因他業務考察經新加坡,使我才得與通信神交十年之久的新加坡名指揮家李豪大姊晤面。熱情的豪姊,為我介紹與新聞界、作家會面。次日應聯合早報張道昉先生的邀請,於豐盛午餐後與青年作家及記者先生們座談。進餐時,尤今就坐在我旁邊,她儀容端莊,沉靜寡言,我只和她禮貌地交談幾句。座談時,她坐在我正對面。另外就是周粲、周望樺、張道昉三位先生。青年作家們再圍成一圈,氣氛十分熱烈,尤今第一個對我發問,問得也最多,因她當過記者,喜歡窮根究底。其他三位先生則與我侃侃而談。四位所問的問題,都非常剴切深入,態度之誠懇謙和,令我如與闊別老友異地重逢,班荊道故般的親切。那一次三小時誠懇的討論,實在使我獲益甚多。到美國後,與周粲尤今一直不斷通信,這一份豐厚友情的收穫,不能不感謝是由於李豪大姊的介紹。

三年來與尤今書信交往中,深深感到她心靈的純潔深厚,寫作方向的堅定正確,文章風格之清新。乃由文字之交,漸成為性情之友。於是我就建議她向臺灣報刊寄投稿件,她欣然寄去後,華副、聯副都曾先後刊出多篇。美國的世界日報副刊,也常見她的作品,我讀文如晤其人,內心十二分喜悅。現在欣聞她這本新書將由希代書版公司出版,她來信索我寫序,為了紀念我們這一段不尋常的緣分,這一份可貴的友情,我就欣然答應了。

尤今在國內讀者心中,也許還不是頂熟悉,但她在新加坡是華文文學造詣極高的一位傑出青年作家。她的第一部遊記「沙漠裡的小白屋」就得了新加坡全國書業發展理事會所頒發的華文最優秀文學獎。對我們的讀者來說,在國內,能讀到海外有成就的華人,用中國文字,抒寫中國人思想感情的好文章,豈不也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文學因緣呢?

新加坡是我們友好的鄰邦,我為兩國間文學的交流跨出第一步,與今後的美麗遠景深表欣慰,也全心為尤今絢燦的寫作前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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