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問歸期——別朋

這樣一個沉寂的雨夜,我來到總圖寫稿。燈,依舊亮了一室,一盞盞要伴人靜讀。只是人稀了,因為今天是個週末,尤其是個下大雨的夜晚。我的鄰座也一個個收拾回去了,整整一長條的桌面只有我,及我逐漸翻騰的思緒……。燈光照在被衣袖磨亮了的桌面上,散出一大片的暈黃,雨敲打著長窗,像一個趕路的人要來借宿。墨汁般地夜似乎想溶掉我的眼睛,開始一波又一波地染走我此刻的時空……於是,我的思緒像一隻衝破樊籠的夜鶯,越過黑夜的山谷,要飛回情感的森林。

在這座森林裡,栽種著我最珍愛的花木。它們傳給我芬芳,綻給我四季。縱然乾旱過、燎原過,但它們始終不曾對我枯槁過,而我也願意灌注它們,以愛以關懷以祝福。

在心靈的國度,這座森林是我唯一的財富,任我可以山明水秀地度日的憑藉。這些奇花異卉也不止一次地啟示我去剷除自己個性之中的野草,去修剪自己也栽育自己。共同成長過、歡悅過、共同收拾淚水過。我們交錯的,不是開在天空中的花朵,而是土壤裡的盤根。

【一、用手走路的人】

如果棉是一株植物,那她必是一棵蔓藤。攀越天空對她而言,是太奢侈的幻想,可是霸佔土地卻是她不捨的企盼。有時,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那優秀的本能:更行更遠還生。

二十多年來每一分每一秒必須面對自己的殘障,必須在殘酷的事實之中爭取生存的人,一個敢於向生命討價還價的人,有誰比她更有資格談「血淚」?而辛酸嘗盡,猶能吐辭如申椒含香,更令我驚悸那一份對人世的道義真誠。就只憑她一身肝膽,赤手空拳地將迷津中的我千呼萬喚地叫回。

驀然回首,才領悟什麼是「生死之交」?

感情不是我所唯一信奉的,在她身上,我更學到:「道義」才是架構情感於不墜的柱石。她是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孩,用雙手走自己的路,也不忘在拄杖之際,為她身邊的人撥出一縫光線。

猶記得兩年前那個夜晚,我推她一起去吃傻瓜麵。回來的路上,月牙兒當空,女五舍邊的楓葉小徑瀰漫著薄霧如夢境,輪椅的聲音碌碌。我告訴她,「車聲碌碌如在長安道」,她也許不明瞭這句話在我當時的心境是怎樣地空切!彷彿時空都打碎了,碎入一個無力挽回的縹緲陷阱之中,讓我感到涼!感到至情至性的友朋無法免於別與離的懼怕之中。這樣一個淒婉的念頭之後,輪椅在手中的重量變得那樣無法掌握……。我要求她唱那首<回憶>……,她低低的聲音散落在小徑上,因為我的心裡為淚所濕,無法捕捉一字一句。

兩年之後,終於學會唱<回憶>!卻不再陷入傷感的陷阱之中。曾經幾度滄桑幾度共訴血淚,如今再來話別,我相信彼此臉上只有誠懇的笑容,不會有涕淚牽絆。畢竟,人生有許多的無奈何與不得已,我們都懂。那麼要送,就用目送,送我千里行,送到看不見了,就將情誼收藏。人生的艱難我們都懂,懂得百般的不能割不能捨只能收在自己心頭,思也罷,憶也罷,這一路漫漫人生,都不忍去問彼此歸期。

【二、受傷的小鳥要袖藏】

那年,我是太癡了,苦苦在傅園鵠立,早春的風如刃,我是一張薄紙。眼睛搜尋過往的人,由遠而近而遠而消失……。卻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簡媜,不要等了……」趙老師說。晨風翻亂她的髮,我重新變成一個迷路的小孩,我說:「趙老師,怎麼看到您像看到親人……」(趙老師,「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是不是?)

這樣,便任由她帶路,去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拾回睡眠。她說,每一種動物都有自己療傷的本能,就舉小鳥為例吧,受傷的小鳥會自己去找一個隱密的洞,用唾液將傷口舐淨,然後也不吃也不喝,靜靜地斂羽睡眠,睡到春天來喚醒牠。

她說:「簡媜需要補,我去買腰花……」

她說:「簡媜愛吃地瓜稀飯,一口氣吃三碗!」

她說:「簡媜要畢業了,我們送她一口大皮箱好裝行李,她以後要走很長的路……」(啊!四牡彭彭,八鸞鏘鏘,路在哪裡?……)

小鳥一旦傷癒,膀子也堅實,春的原野那麼寬闊,水田漠漠,小鳥忘了傷痛,奮力向天空鼓翅,「撲」、「撲」、「撲撲」,小鳥要飛很長的路……

每次,我去關渡,我總知道是誰幫我開門,我總是想說:「回來真好!」(啊!趙老師,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了。)

【三、有一種花】

是不是有一種花,四季都香?是不是有一種花,日夜都香?是不是有一種花,自有自的香法,也不顧春夏,也不管霜雪,不論是翩翩儒士或一介白丁,都可以掬一捧清香回去。

我不知世上有沒有這一種花,我只知道我有這樣的一個朋友——阿燕,她到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就出現芬芳的根源。

我們封她為「聖母瑪莉亞」。

最感動的,還是她那顆慈悲的心,宗教般地對世界抱著無盡的關愛。她並非不知道人間有一座罪惡的深淵,而她願意去肯定那美的存在,善的一面。如果四周都是虛情的假象,為何不讓自己成為唯一真的化身?這就是她的胸懷。

有一陣子我們幾個朋友都為她高興起來,因為門外有等待她的人了,像這樣的一個女孩,能配她的人可能稀少到令人沮喪。我們都希望她有一個美好的歸宿,畢竟,讓好女孩留守閨中,是不太公平的。

只可惜來的人沒有能力承這一份福,只好悻悻然地走。能匹配她的,恐怕只有成熟性格的人,和她一樣有博愛的理想,能欣賞她這一份真性情的。

該祝福的,是如今有一個真正能賞愛她的人,來扣她的門扉。我們都由衷地欣悅,希望老天能福證一對有著高尚精神的伴侶,暖風春陽地護佑著他們的一生。

海角天涯之後,我誠懇地希望能偶然地遇見她,路中央兩人執手相覷,話話平日家常。然後,隔一路遠遠人煙,我們揮手告別。

生離與死別的淬煉之後,要舉手揮別已經不是太難的事。畢竟,永恆不是一種「廝守」,而是「超越」;越過日月黃昏的差距,越過千山萬水的阻絕,去關懷與會合。我願意在心靈的國度裡與我的朋友歡聚,那是唯一沒有生死的地方,我願意以無盡的祝福灌注他們,他們依然是我鍾愛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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