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季節——警朋

「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像也,麟前鹿後,蛇頸魚尾,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而今天,將有成千的鳳凰從許慎的說文解字裡展開絢爛的羽翼飛來,讓天空遮蔽成一種季節的特色。當牠們斂羽降於這片聖土,你將於椰林大道或者傅園神柱之下聽到:鳳,從鳥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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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

我們開始想像在我們的生命尚未降臨之前必有一枚奇異的種子被那位最高的存在暗暗地函入我們的汩動的骨血之中。

允諾在我們逐漸牢固的筋骨血肉裡,那枚種子不復只是一枚,要化成萬千碎末,堪供昂昂七尺身軀吞嚥吸取。這咀嚼不盡的所謂初生的賜福,當是一霎清明、一肩慷慨、一身血淚,以及一種無所逃遁的永世的追尋。

.或降於陵或降於阿

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乎四海之外,這雛鳳受命必須折翅散羽,自墜於人間煉土,所有的墜隕都是不能抗拒的命令,不能化解的辛酸。如果隕落的流程中,那兒有一布天色,一陣薰風相迎,也許落身之處正是燦爛的花房,便容身於綠草春席的襁褓之中被餵以榮華富貴的人間糧食。如果正值水潦乾旱或酷風如狼,這猶然懵懂的鳳族人子或將跌碎於坑谷山阿,自顧自地收拾那破碎卻猶不能解的九連環身世。

.行路的幸福

「橫在你底睡眠和清醒之間的距離才是最大的距離,橫在你的行為和你的慾望之間的空間才是最大的空間。」(紀伯倫《先知的花園》)也許跋涉的意義在日漸強壯的年齡裡也日漸晦澀!那麼睡與醒之間的距離也廣袤得一如無邊無際的洪流。在時間之蹄的重量踐踏下,誰又能免於一身瘀傷?

慾望如果只在口耳之間,那行為的空間也可以左腳右腳地丈量。若是為了使自己站在永恆的面前時能夠提出與神聖的天理相辯駁的生命詩篇,誰知道薛西弗斯的神話還要被傳誦多久?永世的尋覓是不是尋出覓出的只有永世的嘲弄?那枚奇異的種子是不是以笑謔的手勢被埋入?這些人子註定在行路之中,開展心靈的宇宙,卻一次又一次掉入生命的極限裡。

我感覺到那一個突如其來的早晨是我生命之中復活的經驗。似乎有一種更強悍的理由讓我脫下角色必著的佩裳而走出紅塵境界,那是當我下定決心檢點生之痕跡時我的哀慟無法再編譯,我感到天地君親師只有一個虛設的名詞只不過無止盡地鞭打我未強壯的沙岸而不是賜我活水浩瀚的海洋。我彷彿窺見我一向心愛的處子原來是一個姦淫的蕩婦,又彷彿我所侍奉的曠世英雄原來是暗弒他人以自飽的懦者。這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崩潰經驗;因為,對這條世間路的輕視與鄙夷已超於對它的絕望。絕望是選擇死亡最好的理由,而我無法在輕視之中還把生命丟給紅塵泥漚之路去處理。

那個早晨那個老人手持竹片掃帚。猶然露濕的泥土上,他安然地掃著剪貼於地上似地落葉。嘴裡叼著一根煙。晨露很重且不是一個晴朗的脾氣,幽微的樹蔭之下滿鋪著紅葉,地上的,空中的,舊的,以及新的……。那隻竹片帚「唰!」把葉子攏成一堆小山,他曲身拿來畚箕,一陣風旋散小山又鋪成待掃的意象。他的煙很短,卻又噴出安然的霧。幽暗之中,我見他又嚴肅地掃了起來。

我幾乎在嘲笑他可是也幾乎不能自主地為他也為我自己重新感到悲傷的牽動。如果在我們所誕生的島嶼上,生命的含意被編成一首歌或一個謎的話,除了我們的痛苦,還有什麼能攜帶這歌聲?解開這謎底?紀伯倫如是說。

就如同我所聽過的那個故事,那個不慎誤入沙漠的酷熱刑地而終於因找不到水喝渴死的人,當他的靈魂來到上帝的面前,上帝問他臨死時所作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他坦然地說:行路罷了。

那麼當我們有足夠的力量去解答謎底時,我相信所謂的行路已不是指一條條的紅塵而已,那或者是極自由的一種精神境界的遨遊,那枚奇異的種子只有在極難堪的咀嚼過程後方能化成一霎清明。

成為薛西弗斯或成為那粒滾石,都是一趟人世來去,而所謂「行路的幸福」應當只有薛西弗斯那雙瘏困的雙腳方能了悟。

.火浴

鳳與凰舉著五色雜爛的羽毛,恐懼地望那一片火海的崑崙之路。牠們猶不能暫忘第一次折翅的驚悸。而若不在日暮之前翔過這方寸火海,牠們將褪成一隻禿身怪鳥,永遠被譏笑那身上的瘴癘。

有退縮而嚮往來的路狂奔去。有飲泣而畏懼死亡的捕獲。那崑崙之後的國度卻又是身為鳳凰永生的夢土。

日將西盡,一片火海突然因絢羽的投入而旺盛成世間最美的顏色,萬物莫不因讚嘆而垂淚無言。日已盡,天黑之前,仍有一群醜陋的厲鳥羞愧地竄入路旁的矮木叢裡。

.棲

生命的理由並非只將自己棲居在無塵無沙的地域,而更嚴肅的行動乃是眷顧前塵之後又回到紅塵的中心成就一肩慷慨所謂對人世的不忍。

所謂的棲,重新是個匍匐者。像那老者眼見那堆葉山旋散之後,噴出安然一霎清明,又雙手勤勤懇懇地掃起九萬丈紅塵俗世。

.化

火浴之後,那虛脫是生命最高層次的一種幸福。「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莊子<逍遙遊>)於是更鮮艷的羽翼成為天空雲霞模仿的對象。這再生的鳳凰,飲砥柱,暮宿風穴。崑崙之後的國度,是不需要濯羽猶然亮麗的生命。

.見則天下大安寧

「鳳凰於飛,翱翔其羽,亦集爰止,藹藹王多吉士。」

「鳳凰於飛,翱翔其羽,亦傅於天,藹藹王多吉人。」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詩大雅卷阿)

從今天而後,那自說文解字之中蟬蛻而來的成千鳳凰,將以搏扶搖而直上九萬里的姿態將天空遮蔽成一種永世的安寧風貌。當牠們為牠們所棲止的人間正勤懇忘身而掠過這片聖土的上空之時,那椰林大道上的人子,也許依然可以聽聞清朗慷慨的吭鳴:鳳,從鳥凡聲。

(七十二年六月十四日,為台大畢業生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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