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釀——生活細筆之五

常常驚訝於自己的「新鮮」,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那年,一大早起來便到傅園唸英文。起先還興致勃勃,真的唸得朗朗有聲。後來熱勁弱了,捲著書,反剪雙手,只是沿著噴水池一來一回地踱步,往往一個早上連一個生字都沒背起來。

但我仍舊覺得充實,因為太多新鮮的想法都一股腦兒地跳出來。

起初,是那棵「橄欖樹」,將我安排得緊緊的時間表一下地打得濕爛,我從此腦子裡把橄欖樹列為每天必須拜訪的對象之一,而且熱情一直不減。其實,讓我感興趣的,不是橄欖樹,而是橄欖樹上的橄欖。

後來,我實在無法忍受那些「壓枝低」的翠綠小橄欖在我腦子裡不時晃蕩的誘惑,再加上聽說有人一桶一桶地將六號館附近的橄欖打下來恣意糟蹋,我恨得真是「咬牙切齒」。最後,「相思」得無法自拔,連黃昏也跑去傅園看看,看到樹梢疊疊的小橄欖,真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還好尚未被那些不知珍惜的人糟蹋,憂的是,任憑自己踮起左腳或右腳,伸長右手或左手,仍舊無法「一親芳澤」,小橄欖還是那麼地「高不可攀」。有幾次,甚至想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單獨行動。只是,不管白天或晚上,傅園一直沒有「冷清」過。而我又「膽小」過人,別說打草驚蛇,就連站在橄欖樹下的勇氣都沒有。唉!只怪自己「道德意識」太高終不能成就此等「美事」。

終於,貴人相助。那頭我再度癡癡的散步到傅園,一舉頭,看見三五個小毛頭,汗衫短褲,竹竿塑膠袋,嘰哩呱啦地朝著橄欖樹打得好不認真。我一看,先是楞住了,然後是怒,最後轉怒為喜,真是天賜良機。趕忙過去和小哥兒們互相問好,看看收穫情形,終於博得他們的「拔竿相助」,分我一杯羹。

我捧著十幾顆橄欖,像捧著十幾顆祖母綠玉石一般。幾乎是跳著回寢室,興奮地找出玻璃瓶,大事清洗一番,當我把洗過的橄欖放在書桌上吹乾時,那晶瑩的水珠幾乎可以映出我眼裡熱切的希望,我有著從事探險一般奇妙的興奮感,久久不去。

而更奇妙的,我竟然想到要釀它們,這真是天外闖來的神思。這個遐想讓我雀躍了起來,一會兒把橄欖擠進瓶裡,一會兒又統統倒出來,簡直比擁有十顆祖母綠更緊張。如果只是十顆玉石,倒又簡單,保險櫃一擱就沒事了,偏偏是活不溜丟的小橄欖,就像一群小精靈似地,才不會安安分分地擠在瓶裡,它們會變,會把一個小瓶子變成一個小宇宙,它們不但有奇特的形狀、氣味,更會變出醉人的馨香,如果它們合作的話。我希望二旬之後,當我打開密封的瓶蓋時,醉我的是一股神秘的迷香,而不是腐朽之氣。這就是「釀」的功夫了,而我從來沒有釀過,卻冀望一隻隻鼓脹著風帆的青澀小船,變成一條條甘甜的輕舟,駛進我雙唇的港灣。

我時時發癡在想,一點鹽一點糖,會把綠飽的橄欖浸成何等模樣?真是個神秘的小宇宙。我幾次禁不住把玻璃瓶拿出來左右上下瞧一瞧,真是嘆絕這渾然不可解的玄機。

開瓶那一天,我簡直像在拆上帝送我的禮物一般。那股緊張、懸疑、急於想知道究竟的心情,真如張滿的弓。一聲輕快有力的吆喝,瓶蓋倏地迸開,一股甜潤帶酒的柔香,輕輕地散在鼻息之間,令人忍不住閉著眼,深深地吸一口,如酒暖流遍全身,一時半醉起來。

原本硬挺的橄欖,浸得軟皺皺一身,甘中帶有七分柔酸三分酒意,含在嘴裡,便會有意無意地從喉間刺滑而過,分不出是甘、是酸、是酒,卻覺得又甘、又酸、又酒。妙在一剎那。

橄欖吃完了,連暖暖的汁也一滴不剩。自己卻又心癡起來,覺得人間萬物真是奇妙,可以是最澀苦的東西,也可以是最甘香的東西;極澀處即是極甘處,仿如一體之兩面,互為表裡。於是我在想,是否人事世情亦是如此,極不幸處,可能是極幸的轉機,極痛苦的,也可能是極樂的……那麼人間不是「絕對」的種種存有,而是相對的雙方必會同時存在的顯現。我們常常執於一偏之見,把心靈之眼的焦距,調在某種類型的事物上,於是我們的心版上,久而久之,便只能容下特定類型的事物,逐漸失去涵攝的能力,我們的心靈之眼,亦失去了能遠能近,能上能下的彈性視野了。

幸與不幸,美與醜,可以是同義複詞,看自己有沒有「釀」的功夫了。就如硬澀的橄欖變成甘美的蜜餞。

一粒沙,是醜的,對蚌而言,肉裡嵌進一粒沙,是不幸的。而珍珠是美的,帶珠的蚌,更是身價百倍。海蚌如此,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生活如浩瀚汪洋,人潮起落之中,我們難免會撞礁擱淺,會掉進詭譎的漩渦,會困在迷洞、會滾了一身刺人的沙粒,苦不堪言……,無論如何,告訴自己:也許我就是帶珠的蚌。

從一顆顆的橄欖,我學會一個「釀」字,從這個「釀」字,我領悟到如何去面對生活,甚至是人生。生活,是門高妙深奧的學問,我只是門外的拾穗者,那麼,有什麼極辛酸苦澀的東西,都賜給我吧!捲高雙袖,讓我來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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