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獨白——生活細筆之三

白天裡,我們看到一草一木,並非我們的眼睛本來就能看清楚萬物,而是太陽照亮一切。

夜裡,我們如浸於浩瀚墨海,再圓大的眸子都是虛設,只因少了一個太陽。

人的心中,是否也有兩個相對的天空,一個是艷陽高掛的白晝——我們能夠看清楚對方的一顰一笑,聽到他的聲音裡蓄著的是喜是悲?我們能無誤地辨認哪一張臉孔該配哪一個名字,我們知道誰是誰。

如果對方把另一個天空翻轉在我們的面前,那麼一切的存在都將變成不存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那是我大學生活新鮮人階段的最後一天。或者該說,最後一夜。和三五好友,擇一處柔軟的草地,慶祝漫長假期的來臨,其實不必安上這個笨拙的理由,年輕人聚在一起,有很大時候是不講理由的。那天,依例是從「吃」的開始,大快朵頤之後,便是笑鬧一團;有的唱歌,有的閒嗑牙,有的爭吵笑罵,有的大吹牛皮……,一群不知憂不知愁的孩子,那真是管他天高地厚的瘋子一堆!

漸夜,歌聲漸止,笑聲停了,鬧聲也息……,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的面孔,只有偶爾傳來一聲呼吸的鼻息,才知道有人正在附近。有的蜷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有的佇立在湖前,如一根早已形成化石的柱子;有的,也許在只有他們才知道的位置上靜坐,也許離我很近,也許很遠。我慢慢踱到湖邊,坐在欄桿上凝望湖中微光。我喜歡夜的神秘,總讓人不知不覺地觸到心之深深處的糾結,而借夜的黑,夜的掩隱,吞吐心衷,做有聲與無聲的獨白,夜,讓我想哭。

感覺有人在我身旁不遠,我不知道他是誰,而我也不想知道他是誰。我如浸在波濤起伏的思想之海,隨波而上而下,亦左亦右,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順流是逆流?只知道自己整個地浸在思想之海裡。睜開的雙眼,不眨地凝湖,視而不見,耳仍是耳,只是聞而不知所聞為何?覺得一切離我遙遠,有一份本然的陌生,所有的名詞都成為廢土。

有人叫我,是他,一個剛剛才記得名字的人。他問我在想什麼?我搖搖頭,算是回答,也算是不回答,事實上不知如何答起,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曉得在想什麼?

我輕輕踱著,有一個聲音隱隱傳來,從樹叢後面的草地,那裡有一群人圍坐著:「為什麼人要活下去……?!」沒有人回應。那聲音幽幽地繼續:「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一陣沉默。「有時我會想,我的出生不是我所同意的,難道我是否要繼續活下去,也不必經過我的同意?是誰在安排……?」「我,不經自己同意地被生下來,是否我繼續活著,也只是要另一個人不經其同意地,被我生下來……有時候,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時,一剎那,什麼都攪不清楚,什麼都變模糊……」一陣沉默。

我們常問「為什麼存在」?更常問的是「如何存在」?明天,也許我們會忘掉這些疑問,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只是,這些疑問將保留在每一個明天之中。也許會是永遠,老死了,還是一無所知,一無所有,愚鈍的生命。

隔不遠,是繫上男生的對酌。是如何陳年的心事,需要藉酒來透露?胡是醉了,吳略有五分,他畢竟是耐得住的人,只悶著喝「心事」。唐尚清醒,老徐也喝了一些,那程度正好是一個人的靈魂最活潑的時刻。謝平常獨來獨往的,吐了真言,竟讓人難受。一個奇幻的夜晚,一群在白天裡以不同的音調互相招呼微笑的夥伴,在夜裡傾吐各人的胸臆真言,竟是同一個聲音。夜,沁涼如水,湖中央蕩曳著月光,道盡多少塵間的囂鬧?而入夜,總是一色的玄黑,獨星與月,爍爍有光,入夜,總是一樣地看不清誰是誰,獨心與心的語言,直接對白。

大道上的深夜,我的影子長長。相信此時的大道是極為乾淨的。白晝雖有無數的腳痕熙攘,總是踩不透凝固的柏油去留個腳印,所以風是很輕鬆地吹過就乾淨了,像我們的生命之於宇宙。路燈把我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成一不規則形的影子,我想回家。

但,夜是深了,家的方向還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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