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一回月——生活細筆之二

自從傻瓜麵搬到僑光堂旁邊的那條路裡面之後,打算吃麵的人懶得去,不打算吃麵的人還是常常去。

六點多回到寢室,問看看有沒有人想去吃傻瓜麵的?林說:太遠了,懶得動。陳剛準備吃泡麵。再問一問需不需要帶小菜回來?張說:「謝謝,我覺得那一大鍋東西,看來有點髒!」

一輪明月,真美。李白舉杯邀明月,我嘛,帶著我的月亮去吃傻瓜麵。

路經女五,不自主地想去一○六室,看看碧惠、阿燕、惠綿和阿但,若她們不在,就留張窩心的紙條:「來訪未遇,甚悵。你們日夜思念的簡媜留。」

一開門,「嘿!簡媜來得正好,要不要去吃傻瓜麵?」我怔了一下,突然被那種熱絡沖昏了頭,怎麼攪的,是我要找她們,還是她們要找我?

當你滿頭大汗地去追逐一個愈來愈遠的背影時,或是有人力竭聲嘶地呼喚你,而你不想回應他時,那都是極不愉快的經驗。但當你終於知道,在路的那一端有一個多麼親切的人正向你走來,而你也幾乎要跑著去迎接他時,你會突然覺得,世界待你這麼好,你會領會出一份「顛躓」的快樂,在崎嶇的路上。

那晚,我深深地有這種感覺。

一群女孩子勾肩搭背實在不成體統,但是我們不在乎,也就管他那麼多別人愛怎麼想是他們家的事。月亮真美,這麼美的夜晚如果什麼事都斤斤計較,就俗了。

我們叫了兩大盤小菜。我一直不認為食物的味道與否嘴巴有絕對的鑒評力。那兩盤小菜,擺在那樣的晚上,那樣的朋友面前,要比擺在任何晚上,任何人面前,更好吃,對我而言。

我挾起一小截鹵透的豆乾請了請月亮,感想她今晚圓得如此可愛。

付錢的時候,她們又跟老闆娘閒話一回,嬉笑一回,問候一回,不曉得老闆娘要不要收乾女兒,我在想,否則想自薦。

走過另一家麵攤時,我們縮頭縮尾地快快走過,看看空了那麼多張桌子,心裡覺得不好意思。女孩子家的心思都很細,吃了別家不吃這家,有點罪的感覺。自己第一次進去這家吃麵時,只有我一個客人,老闆娘端過麵之後,就坐在桌角邊,一麵包餛飩,一面聽收音機唱茉莉花,我覺得她實在很有情調,做她的丈夫一定真好。但願下次我仍舊一個人去吃麵,而仍舊只有我一個客人,她便能悠閒地又唱起歌來,像個滿足的小婦人……。我幾乎要陶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裡。至於我沒能去的任一個晚上,但願她高朋滿座。

我們這群無藥可救的女孩子,吃完傻瓜麵竟然還不滿足,依照慣例,又去騷擾賣傻瓜水果的老夫婦。老婆婆笑嘻嘻地招呼我們,好像我們是她真正盼望的客人一般。其實早已不是客,彼此熟悉了,就不是她給你一片西瓜,你付她一張鈔票那麼單純的行為了。而是轉變成一種牽念,她會問你,怎麼好幾天沒來了,你會問她,為什麼前幾天沒看到呢?唉!人世間,本是處處有情,只怕己心太無情,便不知情為何物?面對那麼慈祥的老婆婆,讓她拿刀為你切西瓜,問你要不要灑鹽巴,已經是夠不忍心了,怎麼會有人好意思,因為十塊錢的關係,恣意批評人間西瓜太貴鳳梨太髒,木瓜不甜?

踏一回月,誰說月亮無情?月若無情,就不會照了李白又照了我。滿校園的清輝中,訴一訴心曲,也鬧過幾次暢懷,自己像個傻瓜,也笑罵別人傻瓜。想想,要當個傻瓜也不簡單,既能承認自己是傻瓜,又能享受傻瓜,到這種田地,實在是不平凡的傻瓜。

也許,我仍會常常去吃傻瓜麵,傻瓜水果,不管他們搬多遠。

也許,你會以為我喜歡吃麵?其實,我愛吃的是碗裡的那一個「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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