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清淺

總有一些淡馨的東西,隨著生活的潮漲不知不覺地遺落於我孤單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裡突然冒出的美麗句子,那樣令人驚訝,令人有淺淺的喜悅。任憑是潮來潮往的日夕,任是漩不止的漩渦,我仍舊要堅持著去珍惜這些意外,一點一滴地收藏。當有一天,當我年老得只咀嚼得動回憶,我會欣喜於自己一直保有著的這一瓢清淺——一瓢有著珍珠色澤的清清淺淺,我會滿足地死去。

【驚】

那一天多美妙。那幾個衣衫不整,愛流鼻涕的小毛頭竟然為我冠冕。

我一直喜歡花,卻種不好花。就像花農不一定能欣賞他的花,這原是不足為奇的。可是,心裡總是遺憾。

突然在河堤的小菜園裡發現一株矮矮的薔薇,疏疏的葉片,像鑲上去似地,在早春的晨風中透著初醒的寒意。更讓人欣喜的,在這樣瘦弱的枝頭上,竟躺著一朵含苞的小薔薇。我無法形容我有多愉快,我一直喜歡含苞待放的花朵,總讓我分享到她們羞怯的喜悅——期盼明日太陽的那份等待的喜悅。我拔了一半的洋蔥,便擱在地上,用沾著泥的雙手去輕輕觸摸這如櫻紅小口的花蕾,她想說些什麼呀?我心裡在猜。放眼是一望無際的翠綠,從暗綠的竹林到鮮綠的秧苗,到岸邊的草,及一行油綠的蔬菜。甚至連河水也不知不覺地吐露著淺綠的年齡。而這朱唇未啟的小薔薇,她想吐露些什麼呀?我輕輕摸她淡淡的軟刺,好嬌羞地顫抖著。更忍不住要湊上去嗅,淡淡的,揉著春泥與綠草的一股清香,只因為這,我便像飲了早露一般地舒暢起來。

我告訴雲妹。

「河岸有一棵薔薇,快開花了,知不知道?」

「哈!我怎麼會不知道?」

「誰種的?」

「本小姐!」她好得意。

「你怎麼種?澆肥澆水——」

「不用那麼麻煩啦!我在阿姑家摘的,走到半路,懶得拿回來,就隨便插在河岸上,它就活啦!」

我嫉妒死了。什麼花到她手裡,不讓它活就硬會活,到我手裡,硬要它活就偏不活!

「你喜歡嗎?」她問。

「當然喜歡!好喜歡!」

那一天,我在屋裡看書。

「姊——出來一下。」

「阿——敏——媜啊,出來哦!」隔壁家的兩兄弟,一個五歲一個三歲,也拉長喉嚨在叫,好嫩的聲音。

「做什麼啦,在看書。」

「出來啦!你出來就知道——」此起彼落地在呼喚,我只好出去,站在大門口。兩個小毛頭看我出來,趕緊跑到草堆後面躲,還一逕嘻笑,我心知不妙。

「做什麼?」我問雲妹。她站在曬穀場,兩手插在口袋,很神秘的樣子,眼睛卻笑得很媚。她的腳踏車停在門口,沾著泥。

「下來啦!不會害你的啦!」她用指頭在勾勾我。

「我跟你說哦——」這是我警告人的口頭禪。

「不會啦!不會啦!!」她說。

於是我下階梯,站在曬穀場,聽她的話坐在地上,把眼睛閉起來,不偷看就不偷看。

「出——來——啊!!」拉長的大叫。

突然,那兩個小傢伙「喔——」地跑來,我趕快睜開眼,看他們三個人從口袋掏出東西,往我身上灑,滿天的薔薇花瓣紛紛落在我的髮上、襟上、手上。我驚愕了,不曉得怎麼辦?睜睜地看他們好高興地從口袋掏花瓣灑我,又叫又跳地,連那個三歲的小毛頭也笑嘻嘻地又拍手又跺足,笑得把小鼻子都擠成一堆。

我獃獃地坐在地上,感覺著花瓣積在髮上的那種重量,那種快樂的重量,有著嘗盡幸福之後的滿足的疲憊。

那朵小薔薇冠冕著春之綠野。而我也被冠冕,被天地間最珍貴的赤子之心。

被天地間最珍貴的赤子之心。

【神秘的雕刻家】

想不透自己為何喜歡花花草草,更想不透為何愛那些落花枯葉?如果含苞的花朵象徵青春,那麼地上泥裡的花葉,即是老年,像人生。也許是喜歡這一點靈犀相通。

在我的書頁裡常夾著葉子,它們不是枯了就是被蟲蛀了,沒有一片是完好的。而我深愛著,愛那一份飽嘗風霜摧折卻盡力維持的生之尊嚴。歲月的輪痕太快也太深,葉片的筋骨在啃噬之後依舊以它最原始的圖案在展露,始終沒有放棄去拼湊那剩得可憐的脈絡,仍舊忠實地守護大地母親賜它的身軀髮膚,守護它的生命。雖是殘缺,殘缺是它最令人感動的美。

誰是那神秘的雕刻家,竟用萬物的身體習作,一次又一次,練習一個草寫的「死」字!

生命可以有不同的姿態,但同樣是航行於真理之海。萬物各有其迷人的韻律,而終究是以不同的方式在演算一道相同的定理,每張證明的紙上,都寫著同一的答案:一個最初,及一個最後的座標點,都是線段。

只不過有人兩三筆便推出了結果,而有人硬是不肯歇止,希望算成射線。

我是尊敬那些不死心的人的,他們敢於去爭。敢在日常生活吵些雞毛蒜皮的不算什麼,敢和生命討價還價的才是了不起。我尊敬那分悲劇。

就像我所珍愛的葉片,每當面對,彷彿我聽到在某個冷秋,那葉子用每一寸綠肉去與季節爭吵,甚至與冬天商量,到最後,那劊子手只好暗中動手,把葉的肉體強啃成一個句點,那是死的標誌。

而葉也有傲骨,還以殘骸拼它的名字,我始終曉得它隸屬於哪棵樹,那是它生之尊嚴。

當我驚覺到自己被莫名的繩子捆得死緊,幾乎逼我要畫了押時,我想起那片殘缺的葉子。如果這麼容易便把自己交出去,我如何對得起生命?

於是,誰是那神秘的雕刻家已不重要,當他滿頭大汗,還在我身上舞著笨拙的鈍刀時,我已再生。

【小白蟹】

淡水是適合遠看的,尤其在大屯山上看,覺得那真是銀河的倒影,有點海市蜃樓。若是下了火車去看,探頭之處,全是人間煙火。

偏偏想坐渡船,像繡花機一樣地替河布車一道蕾絲邊。

半路上,小店面前有個大塑膠臉盆,裝著密密的東西,三隻五塊!三隻五塊!!探頭一看,是小螃蟹,小得像大拇指的指甲,腳像線似地,爭先恐後往盆緣爬。那小販捧起臉盆用力搖兩下,三隻五塊!

像在心疼什麼,突然走不動。

只有兩塊錢,那小販給了我一隻。一隻全白的小白蟹,它多小,小得連膚色都還沒長出。它在我的掌肉上亂抓,我感受得出那輕微的顫抖。手掌對它而言,可能是離鄉背井的象徵。它這麼小就得嘗受禁錮,我不忍。

要坐渡船了。岸邊是碎石地,河水也碎成網狀的小支流,幾乎要俯著身才看得清楚的。我擇了一條水較肥的,放了小白蟹,它似乎驚愕了一下,才沒命地奔跑,像受了嚇的小孩。我俯身看它,算是送它一程,但願以後,都好好地,永遠好好地。

船要開了,我趕緊爬上岸堤,才發現有三、四個小孩俯身在岸邊巡著,一手提桶,一手拿網。

我突然哀哀地失笑起來。

【筆】

我有個櫥子專門放高中時代的書籍雜物,在內湖,一年難得去碰幾次,就任它荒著。

想找一本舊書,踮著腳去開那個櫥。突然拉出一包東西,塑膠袋裝著,硬硬的,實在猜不出是什麼。但認得是自己的東西,依舊有半絲的熟悉在喚著。

我的生活的某一個角落是很亂的,雖然整體來看,人家都說我很整齊乾淨。在那個角落裡,不止東西是亂七八糟地橫豎著,連記憶也錯綜複雜,不能去牽扯的,一牽扯就沒完沒了。

偏偏常常無意中去碰到,於是整個人就陷進去了,把窗外的車水馬龍都忘掉,一心一意陶醉著,在那個純然只有我的世界裡,沒有人能吵得動我。

曾經,為了找一根針補衣服,花了一個上午。結果,串了一串玫瑰花瓣,做了幾張卡片。為了做卡片,翻遍所有的書找夾了很久的葉子,看到葉子,想到這片葉子是礁溪摘的,這一片是擎天崗的……。找卡紙、美術刀、鋼尺,一一裁好,一一貼在最美的位置。想起泰戈爾詩集有幾首詩很喜歡,於是翻書找那些句子。用針筆寫很俊逸的字在上面,捺上我的大理石印,然後找毛線勾長長的穗子結在卡片前頭,然後靜靜地欣賞。一個上午過去了。

我忘了原來是要找針縫衣服的。

如今,這包東西讓我好奇。我跳到床上打開它,到底是什麼東西?

嘩啦啦統統掉出來,一堆小山似地,像鋸木廠裡堆著的木材,喚起多少年前坎坷的記憶,我擁有這麼多筆嗎?

都是原子筆,除了幾支鉛筆,和彩色筆。我還找到一支鋼筆,記起那是在路邊攤買的,八十塊,生平第一次買的鋼筆,希望使寫信成為一種莊重,所以買它。但它又開運河又漏水,把我的手染得青紫,一點也不莊重,彷彿是從事染織工業的。

原子筆有黑的,紅的,藍的,紫的,綠的,所以當時我的筆記簿像彩色拼圖。我喜歡黑色的,幾乎各廠牌的黑色原子筆我都有;雷諾的,理想牌的,蜻蜓、掉不壞的;日本的,法國的,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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