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碑

——我已然開始了長年的迷途,生之命題封鎖我、觥籌交錯的知識酒杯灌醉我、愛與欲的邏輯困惑我、生活的樁木打擊我……,我來到這裡,與你對坐,你是否願意提示我,哪裡是黎明的東方?

我習慣坐在這個位置,傅斯年校長墓碑的前面,正對著一座高聳入雲的石碑。碑呈四面錐形,其絕頂之處正好匯聚成尖形猶如拔地的箭,欲射入天的心臟。

碑的四面分別面對著四種地界。其正前方,乃傅校長之墓,一種死的圖騰、壯志未酬的悲慨、以及空鎖身名、冷藏汗青的寂寞。對「貢獻這所大學於宇宙的精神」這句話而言,黑格爾或者傅斯年,都只是符號。

碑之後,是蔥鬱的蒼林;綠的懸崖、杜鵑花的波浪以及松鼠的洞、風的宿處、落實的地窖,那麼,當中這一座噴泉就顯得浪漫極了!

水聲繼續,有一種低眠的魅力。水不大,也不很清澈,因為常年浸著一大匹樹影的綠。落葉如浮舟,閒泊於池緣,偶有無名橙果驚地投池,浮舟才出航,一與陽光觸礁,便激出白光,射得我的眼睛虛虛實實,產生視覺暫留的幻象,而通常這個時候,我的心情出現古希臘式的遊興,想化身為文學的大鵬,衝破雲天,遨遊於莎士比亞之前。我夢著夢。

碑的右界,屬女一宿舍的城郭,這是愛情的初灘,可征服的荒岸。因而夜晚一到,騎著單車的男子便恭恭敬敬等在門前樹後,等你走過,便趨前說:「麻煩你幫我叫×××室×××,好嗎?謝謝!」,才提步,又有人央你代傳,我們都說那數步之路最難通過,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已經數約在身,任重道遠了。等你一樓二樓三樓四樓挨門去喚那女子:「某某某,外找。」喚到最後一個,才知道糟了!只記得門號,卻忘了那待喚的女子姓名,敲了門,楞在那兒,寢室內六名女子睜睜看你,你這健忘的媒人揣著一頭紅線卻不知要結在何人心上?便問:「啊!對不起!有人找你們其中的一位,但是我忘了姓名?請你們一一報名來,也許我還能記得。」最糟的是,這樣仍然記不起蛛絲馬跡,世間女子的姓名大多雷同,此乃大化之意,非我之罪。我只得另想法子撮合撮合,以免門口之人苦苦久等,我便說:「那人身高何許?著何色衣?配戴何種眼鏡?髮式鬢角何款?聲音舉止如何?……」不待說完,便有人莞爾一笑,起身披衣,說:「是我!」,這樁鴛鴦譜便點到為止。至於那二人往後的行路難、怨嗟苦,乃二人自擔當,月下之媒也只能袖手旁觀。啊!我的確有些低迷了,門禁之外,七里香的空氣,油加利樹的號音,以及一方不鑿的座石,情感就可以攤卷,夜有多長流星便有多長。我每每看見一對儷影,便故意錯路,不要去驚起,卻也為之竊喜。繆思如絮,便這樣我自己低迷了。竟也想向人多處走去,去認得我未謀面的那人,我終於驚懼……

碑的左方,是喘息的羅斯福路,車行宛如細菌,根治不了的。一到入夜,販的叫賣、盜版音樂、地攤貨的搶奪、員警的哨聲、橫衝亂撞的逃影……。這是無需考證的「現實」,誰也無法倖免的長期痼疾。我們行走世間,真像偷竊生命之果,盜汲智慧之泉的人,無時不刻,要受到現實的緝捕、拷問;那果實、那泉液,我們妥貼地置於內心的理想之盤上,雙手雙足穩穩地護持著。而現實,這捕快,一眼瞧出你的破綻,急箭追查。你於潛逃之時,不得不將一盤理想暫托於草叢之中、泥沼之下,待來日歷劫之後,再來取回這稀世之寶。於是,在現實之前,你大膽地坦認:「我毫無理想,不信,你搜!」,這般搜查、尋訪、驗證之後,你的確不是盜者,便判你發還本鄉,待你起程之日,你不得不驚顫,死神也等你很久了。就算,你尚存餘息,回到埋寶之處,你亦將發現,那泉水已濁、那果實已腐,那托盤已朽,而你鬢已蒼蒼……!你仰天一哭,生命是一場冤枉。

我坐在石階上,想著這些,合上眼睛,卻合不了蒼茫的八荒九垓。

此時此刻,我坐在這裡。啊!這是夏天嗎?又帶了一點秋的意思。可能很晚了,漫長的暑假即將結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聽到「寂寂」的蟲嘶。聲浪在斷與不斷間,水池的噴泉聲很弱,「絲絲」地散於虛空中。車輛一二劃,靜止,這一切,在一種疲憊狀態中。時間是死的,空間如廢墟蠻荒。我呢?我是世紀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殘存者。方舟已破,山已沒頂。鴿子叼不斷橄欖葉子遂一起淹斃。啊!洪水正追逐我的腳踝。

我於是設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無限的慈愛聽我告訴。我將頭枕在雙膝上,用手緊緊環縮著,在我整個思考存在的命題的過程,這的確是最卑微的姿勢,也正是我此刻對自我存在的結論。我開始一層一層剝去從小至大加諸在自己身上所謂存在的意義——我發覺那都是別人的想法經由學習的方式堆積在我身上而已。如果我將之還原、丟棄,我便一無所有,只是行的屍走的肉,這對我是極大的打擊,我無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記!我開始放棄所有的語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組織整個宇宙,並企圖去發現是誰讓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義為何?最終,我淺薄的智慧無法負荷如此龐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絕望,我不得不設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無時不刻地充塞於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於困蹇之時,可以自由地呼喚他,而他總是慈愛地聽取我的怨訴,於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憊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給他。因為,聖經不是說嗎:「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的疲憊緩緩地在稱頌詩篇之中得到慰藉,當我決定放棄所有追問存在命題的努力,即將以他為我最終的答案時,我突然掙扎了,有一股蟄伏的意志猛然竄起,作全力的反抗,苛責自己怎能在疲憊狀態匆匆伏首稱命,並盡我智識的能力開始詰問上帝的全知全能,在一連串辨證的激戰之中,我對於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卻,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飢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後的目的,我感到他無法解答我為誰而生為何而生的困惑!也不能交代我所經驗過的現實世界的一切。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過程,他也許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僅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後的路,不是最後的答案。我開始長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驚嚇了我,我無助地哀嚎,不能舉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覺到一種天之將墜地之將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曠野杳無人煙,我感覺到我在淪陷,溺於一種墨黑色的危險之中……。我雖未有能力解開生之死結,但年少的我已然窺知生命的存在是絕對的孤獨!當我悠悠抬起頭望見傅園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於是,我熱戀創作。啊!不是我在寫,是那些思想的精靈永無休止地衝撞我的腦門,它們向我要求更寬闊的天空,它們嚮往生之飛揚跋扈。我感受到腦海內的波濤已然洶湧,亦發現體內的喜悅即將爆破……我需要一落一落的稿紙、一支又一支的筆。我說:眾人請退下,日夜請暫停、寢食休止,我為了記錄生之困厄與死之純潔不得不寫。於是,在假期的宿舍裡,品嚐那份冷冷清清,轉譯思維語言與文字語言的共鳴。我看到筆的血管內血液急遽低降而輸入稿紙的田。稿紙上蠻草叢生亦有幽蘭百合,我看到活的精靈、死的精靈佔據著遍野。而我乃鯤之大化而為鵬,搏扶搖而直上九萬里不知有天,我的靈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樂裡且食髓知味。啊!我願意就這樣浸潤於想像的天空讓身心兩相忘,更願意把這種驚喜散播給與我共同呼吸著的世人,讓他們的靈魂也乘風逍遙!我遂迫不及待地拿起乾淨的稿紙,將那些鮮活伶俐的思維之精靈遷於其上,命它們展現最深奧的意義、經營最美麗的隊伍,於是,當我滿意地指揮一個句點站到最末的位置時,已是三天三夜之後,窗外正刮著颱風。

而蘇打餅已經吃完了,找不著其他的糧食。我那亢奮的靈魂強迫虛弱的身體走過兩條街去找進餐的商店,當豐富的牛排大餐置於桌上時,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因長久執筆不放以至於痙攣而無法執箸!我竟不慌,反而有淡淡的奉獻的喜悅,用左手搓揉著右手的每一寸肌肉,如一隻受傷的鳥用喙舔淨牠自己的傷口。我感到一種似於歃血為盟的痛快!

幾天後,那篇稿子被退。

內心的風暴驟起,逼迫自己伏首承認:你只是蜩與學鳩,非大鵬!你只是蜩與學鳩,非大鵬!

於是,我開始漫無目的地散步,尋問蜩與學鳩的榆枋,何妨墮落?我已無力去向誰討價還價,亦無法責問任何人:何以我的才力智慧如此淺少?我感同身受地認為「一個低能的人若發現自己的低能,即是一樁嘲弄」,而嘲弄這件事便是迷途的暗語,無論從陸路或海道,你都不會找出一條達到智慧泉源的道路。我想到這些時,正乾坐於傅園的階上,倚著柱子,讓蚊子恣意地吮著我那毫無智慧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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