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三疊

【一疊——天堂鳥】

天堂鳥是花中動物,它其實不是花,乃是因為某個特殊且不可原諒的理由,被造物者罰為一隻不能飛的鳥,禁錮於花族之中。

世世代代,天堂鳥想飛,世世代代,天堂鳥不能飛。

每次經過水源市場,我總會瞧瞧門口的花攤。如果花色多的話,總也忍不住去讚賞一番。每次,忍不住要留意天堂鳥,像是擔心一個被軟禁的朋友一般。

當看到塑膠水桶裡插著一把直挺挺的天堂鳥,心裡會有一股偶遇的安慰;可是看到一枝枝花苞被包裹在薄薄的白紙裡,又禁不住有絲絲憐意。修長的條葉多像一根根柵欄,圈住了張翅欲飛的身姿。那層薄紙是人間加上的一道符,為了要遮冷一雙渴望的眼睛,免得在運往花市的半路上自滾滾紅塵的繩綑中奮然掙去,我想起溜鳥。

有時覺得,萬物的身影中,多有造物者戲謔作弄的筆觸。如天堂鳥,第一次遇見它,就曉得這是隻謫居的鳥。無法從它那兒聽到啼春的歡悅,聽到喚偶的急切,聽到傷秋的泣泣訴訴。只是一次又一次,被罰去展翅,去振翼,向著天堂的方向,一次次飛落。

多長又多遠的謫放,人間竟也有如此的重罰。

當天堂鳥斂起它薄紫的羽毛,摘下橙紅桂冠,靜棲於高挺的枝托時,一生的練習便算結束。終於,天堂鳥飛離了柵欄,飛開了花枝,如它的心願,在一陣風中。

天堂之路,仍舊讓每朵天堂鳥去努力地說。

【二疊——含羞草】

你總是用那麼敏感的心來回答我的探訪。

當你低垂身軀,近乎是叩地下拜——彷彿這是你唯一懂得的禮節。我不忍再讓你知道我的來訪。

春殿之中,為何你獨獨在冷宮?

百年前,是否,你也是細裁合歡扇的美婕妤?綻不完的笑容,溢不盡的恩寵,款款是你輕點的舞姿,是你翩翩的倩影。簫笙吹斷水雲間,鳳閣醉飲不歇夜,萬里煙籮只為博你一笑。日日春殿怨春冷,我想像你嬌嗔的櫻桃嘴。

是否,年老也是必須?色衰而愛弛,人間,自來不許美人見白髮。你驀然回首,乍見一朵初綻的桃花正舞在你昔日的枝頭。日日,你步步向長門;夜夜,寂寂是年老的聲音。

春殿之中,獨獨你在冷宮。

我來,屈膝尋找你。長門是太長又太狹,好不容易自橫衝直撞的雜草之中,發現你謫居之處。你正默默從眾草的縫隙中晾你那御賜的舊綠衫。我已經無法想像,曾經你也有粉黛年華。輕輕,我拂去你臉上的淚珠——自從那串珍珠被你退回,你那不欲梳洗的臉旁上就凝掛了點點珠淚,比御賜的還多還亮。我只是路過,順便問候你,無意撩你的傷心往事。你何必那麼羞怯又惶恐,急急披帶那御賜的綠紗裳,斂裾對我叩頭而拜?

能說什麼?

起來吧!我不是漢皇。

【三疊——軟枝黃蟬】

傳說,后羿射下了九個太陽,沒有人曉得那九個太陽哪裡去了?

我猜測,大概統統隕落到地面上,觸土成花了。

於是,有軟枝黃蟬。

走過一條小巷,有家人的圍牆上翻掛了綠油油的一叢枝葉,開了半面牆的大黃花。我愣住了,前看後看一番,愈看愈像是一樹小太陽。墊著腳想數數到底圍牆內還有多少朵太陽?

朵朵鮮黃欲滴的小太陽躺在腴葉鋪成的綠絨上,還猜得出當年的落姿。是合當落在如此軟柔的葉毯上,否則豈能免於高墜的摔碎?后羿的箭刺,早被陽光用金線細細地縫合了。這該是后羿萬萬沒有想到的;真愛,畢竟沒有距離,那天上唯一的太陽,亙古以來,仍舊溫暖著他地面上的弟兄。黃蟬總是綻得那麼大方,那麼笑顏逐開,用愉快的表情和它天上的兄弟招呼話舊。

后羿死了千百年,他的弓與箭也化成了朽土一坯。而太古時候射下的九個太陽,卻千百年來,在豐沃的土地上一朵朵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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