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千層

那年我大一,好不容易從訓導處辦完事,匆匆忙忙趕著去上課。從普一旁邊穿過時,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樹吸引了我,我從來沒看過的,奇妙透頂的樹。樹皮一層層地,彷彿要脫掉舊衣換新裳一般,拉拉扯扯個沒完沒了。我不禁停下腳步來,仔仔細細地看上一遍,伸手把一片要掉不掉的樹皮扯下來,往書本一夾,又匆匆跑走了。

就是因為看樹,被教授說了幾句:「怎麼這麼晚才來?」「因為……辦事情……」我怯虛虛地。「辦事重要還是上課重要?」我默默地坐下,鼻頭也酸了一下。當然,那堂課說什麼我也聽不進去,心思亂七八糟地,筆記上塗了幾個憤憤不平的字,總覺得有一點點委屈……。打開書本,看到那片樹皮,順手便玩弄起來。小心仔細地把皮上的黑渣兒剝掉,乾乾淨淨地活像一張紙。我不知哪來的靈感,拿起筆要試試能不能寫字,喲!居然能寫,而且還好寫得很哪!於是我大發奇想,寫上幾句「扣人心弦」的句子,把軟軟的樹皮掐成桃心形,要不是四周都是男生,我八成會把它送出去的。剩下的樹皮被我揉成一團,夾在指間把玩。我又突然聯想到家裡醬油瓶上的軟木塞子,聽說可以當橡皮擦用的,不知道這團軟樹皮可不可以用?於是攤開筆記簿,試著把那幾個憤憤不平的字擦掉,舌尖上沾一沾,也居然擦掉了。心裡一下子樂得什麼似的。那年我還是大一的新鮮人哪!

後來在總圖旁邊,也看到了這種樹,而且更讓我吃驚。簡直是不可思議地,滿樹上淺、黃、白,一撮一撮一撮地,那麼奇奇妙妙,打從長眼睛也沒瞧過。風一來,就東搖、西擺、活像千隻萬隻的小毛刷,也不知道要刷樹皮上的老皺紋呢還是要刷樹葉上的灰塵?真攪不懂它!不過,雖然猜它不透,看到千萬隻風中擺動的小毛刷,心裡的陰影早就沒影了,就算有再多的不愉快,也會被它們刷得清潔溜溜的。我就想,這樹到底叫什麼名字?應該也有個極令人喜歡的名字才對!該不會叫「木棉花」吧?樹上一簇簇地,也很像白白的棉花,摘了填飽夾裡,怕不縫出好幾百件暖和和的冬棉襖哩!於是!我就自作聰明地叫它「木棉花」。

有一天,我和悧姐聊天。突然想起那些可愛的小毛刷,我很興奮地告訴她:「總圖旁邊的木棉花看過沒?妙絕啦!」她不解地問:「總圖沒有木棉花啊——」「有啦,花很像棉花,樹幹會脫皮的那種——」「哦,那不叫『木棉花』,那是『白千層』。」我嚇了一跳,原來不叫「木棉花」啊!不過,我真是服了,「白千層」,這名字取得多有學問!的確是千層萬層的樹皮脫也脫不完,的確應該叫「白千層」。

可不是嘛,樹皮千層,樹葉怕不止萬層哩!

可不是嘛,花也千萬層像吊滿樹上的小毛刷。

也不知道哪兒髒了,需要這樣的排場?該不是白雲的衣裳陰灰了,需要擇一個有雨水的天氣,徹底地刷一刷吧!瞧瞧那陽光下的雲朵多潔白,哦!幾乎我要相信,白千層的小刷子是為了刷白雲的天地游塵的。哦!多像一個滿懷關愛的大男孩,連一粒灰塵也不願他的白雲情人沾著,我幾乎感動了。

白千層具有不累積怨恨的美德,所有季節留下的不快樂,都會在來春之前脫掉。於是我想到自己——那顆被層層的怨懟包圍著的心及心版上憤憤不平的句子……。學學白千層,如果脫不掉,就用橡皮擦擦掉吧!寫上快樂與感動,我對自己說。

白千層真夠瀟灑,衣衫不整又邊幅不修,但不是髒亂的那一型。樸樸素素地,有著大自然藝術家的氣質和真摯地對宇宙白雲的關愛。雖然風塵僕僕,卻依然保有著久耐風霜的傲然,白千層,合該是千年的樹。

白千層軟柔柔的樹皮,是天生用來寫情詩的。我從來沒寫過如此筆觸活柔的紙,寫出來的字,一個個注滿著感情。於是我有個奇想,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要約我的小女孩,找一棵光線最柔的白千層,合撰我們的戀愛史。把雄健的筆力直透過一千層的皮,複印成千本的史書。讓樹幹脫了一千年的皮,還是絕不了版。讓人世間流傳著一部曠古未有的戀愛史,上卷是白千層與它的白雲情人,下卷是我們。於是天上人間,千年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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