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日

早上安德雷出去買報,買回來義大利人喝的咖啡。

報紙中「共和國報」正好登了我為蘇童的小說寫的文字,其中談的是他的「語氣」。

蘇童無疑是現在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敘述中有一種語氣,這種語氣沒有幾十年以來的暴力,或者說,即使蘇童描寫暴力,也不是使用暴力語言來描寫暴力。

蘇童的閱讀經歷應該是在幾十年來的暴力語言的陰影下,他從陰影裡走過來而幾乎沒有陰影的氣息,如此飽滿,有靜氣,令人訝異。如果瞭解多年來暴力語言的無孔不入,就可以明白蘇童是當今自我力量最強的中國作家之一。

廚子身上總要有廚房的味道,蘇童卻像電影裡的廚師,沒有廚房的味道。

蘇童的長篇小說「米」,寫出了當代中國小說中最為缺乏的「宿命」,這個宿命與性格融會在一起,開始接續「紅樓夢」的傳統。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是排斥宿命的,同時認為藝術完全是工具,所以多年來文學裡宿命消失了,從此任何悲劇故事都不具有悲劇意義,只是悲慘、訴苦和假陽剛,這一切的總和就是荒謬。

蘇童的許多小說都有宿命,例如「妻妾成群」,感人之處是隱藏在似乎是制度問題之下的命運。假如制度是決定性的,那麼不同制度下的人怎麼樣互相感受對方呢?希臘悲劇的力量為什麼能夠穿越制度的更迭,仍然控制著我們的精神?「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改編在我看來,這一點上自覺不到。

中國古典小說中,宋明話本將宿命隱藏在因果報應的說教下面,「金瓶梅」鋪開了生活流程的規模,「紅樓夢」則用神話預言生活流程的宿命結果,這樣成熟迷人的文學,民國有接續,例如張愛玲,可惜四九年又斷了。

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歷史主義統治了中國文學,而「歷史」這個字眼本來就很可疑。用文學反映所謂的正確的歷史觀,結果是文學為「歷史觀」殉葬。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常常重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卻避開小說最後的歷史說教章節的原因,我不忍看到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淪為一個三、四流的歷史哲學本科生。

中國還有一位女作家王安憶,也是異數,她從「小城之戀」、「崗上的世紀」到「米尼」,出現了迷人的宿命主題,使我讀後心裡覺得很飽滿,也使我覺得中國文學重要的不是進化式的創新,而是要達到水平線。

這樣的作家,還有一些,像劉震雲、李銳、余華、劉恆、范小青、史鐵生、莫言、賈平凹、朱曉平、馬原、李曉等等等等,也許我要改變過去的看法:當代中國內地只有好作品,沒有好作家。

中國傳統小說的精華,其實就是中國世俗精神。純精神的東西,由詩承擔了,小說則是隨世俗一路下來。「紅樓夢」是第一部引入詩的精神的世俗小說,之後呢?

也許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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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在威尼斯閒逛。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閒逛。

逛到格拉西宮,那裡正舉辦列奧納多.達.芬奇的展覽。義大利古代的素描,迷人的是淺淺的線條與紙的關係,產生一種銀質的素麗與微妙。中國古典繪畫重視的筆墨也是這種素描關係,墨用得好,也是銀質的。

達.芬奇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完整象徵,科學、藝術、人文。現在是分類領域裡的奇才,為人羨慕景仰,中國科技類大學教育談不上人文教育,綜合類大學也談不上,畢業出來的學生其實是「殘疾」人。

逛到葛根漢現代藝術博物館,老太太原來死後葬在這裡,墓緊靠著花園的西牆,我以為她葬在紐約。旁邊還有她死前三十年間的六條狗的墓,墓碑上刻的是「我的孩子們」。

畢加索的「詩人」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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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浮碼頭小飲,麻雀像鴿子一樣不怕人。一個老人久久坐著,之後離開,筆直地向海裡走,突然拐了一個直角沿岸邊走,再用直角拐回原來的座位,立在那裡想了一會兒,重新開始他的直角離開方式,步履艱難。

老?醉?也許覺出一個東方人注意到他,於是開個玩笑?

其實這個東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後,能不能也拐這樣漂亮的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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