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中花絮

這裡的所謂「花絮」,同平常報紙上所見到的大異其趣。因為我一時想不出更恰當的名稱,所以姑先借用一下。我的「花絮」指的是同棚難友們的一些比較特殊的遭遇,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是留給我印象比較深的。雖是小事,卻小中見大,頗能從中窺探出牛棚生活的一些特點。又由於大家都能瞭解的原因,我把人名一律隱去。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誰,用不著學者們再寫作《<牛棚雜憶>索引》這樣的書。

【一、圖書館學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作過北京圖書館的館長,是國內外知名的圖書館學家和敦煌學家。我們早就相識,也算是老朋友了。這樣的人在十年浩劫中難以倖免,是意中事。我不清楚加在他頭上的是些什麼莫須有的罪名。他被批鬥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竟在牛棚中相會了。反正我們現在早已都變成了啞巴,誰也不同誰說話。幸而我還沒有變成瞎子,我還能用眼睛觀察。

在牛棚裡,我輩「罪犯」每天都要寫思想匯報。有一天,在著名的晚間訓話時,完全出我意料,這位老教授被叫出隊外,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他臉上響起,接著就是拳打腳踢,一直把他打倒在地,跪在那裡。原來是他竟用粗糙的手紙來寫思想匯報,遞到牢頭禁子手中。在當時那種陰森森的環境中,我一點開心的事情都沒有。這樣一件事卻真大大地讓我開心了一通。我不知道,這位教授是出於一時糊塗,手邊沒有別的紙,只有使用手紙呢?還是他吃了豹子心老虎膽,有意嘲弄這一幫趾高氣揚,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牢頭禁子?如果是後者的話,他簡直是視這一般手操生殺大權的丑類如草芥。可以載入在舊社會流行的筆記中去了。我替他捏一把汗,又暗暗地佩服。他是牛棚中的英雄,為我們這一批階下囚出了一口氣。

【二、法律系一教授】

這位教授是一個老革命幹部,在抗日戰爭以前就參加了革命。他的生平我不清楚。他初調到北大來時,曾專門找我,請我翻譯印度古代著名的法典《摩奴法論》。從那時起,我們就算是認識了。以後在校內外開會,經常會面。他為人隨和、善良,具有一個老幹部應有的優秀品質。我們很談得來。誰又能料得到,在十年浩劫中,我們竟有了「同棚之誼」。

在黑幫大院裡,除非非常必要時,黑幫們之間是從來不互相說話的。在院子裡遇到熟人,也是各走各的路,各低各的頭,連眼皮都不抬一抬。我同這位教授之間的情況,也並不例外。

有一天,是一個禮拜天,下午被牢頭禁子批准回家的「罪犯」,各個按照批准回棚的時間先後回來了。我正在牢房裡坐著,忽然看到這一位老教授,在一個牢頭禁子的押解下,手中舉著一個寫著他自己名字的牌子,走遍所有的一間間的牢房,一進門就高聲說:「我叫某某某,今天回來超過了批准的時間,奉命檢討,請罪!」別的人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卻是毛骨悚然,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三、東語系一個女教員】

她是東語系教蒙古語的教員。為人耿直,裡表如一,不會虛偽。「文化大革命」一起,不知道是什麼人告密,說她是國民黨三青團的骨幹分子。這完全是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根本缺乏可靠的材料,也根本沒有旁證。大概是因為她對北大那一位女野心家不夠尊敬,莫須有的「罪名」浸浸乎大有變成「罪行」之勢。當我同東語系那一位老教授被勒令勞動的時候,最初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學校東門外的一個頗為偏僻的地方,揀地上的磚頭石塊,有一個工人看管著我們。有一天,忽然這一位女教員也去了。我有點困惑不解。我問她,是不是系革委會命令她去的?她回答說:不是。「既然不是,你為什麼自己來呢?」「人家說我有罪,我就有了有罪的感覺。因此自動自願地來參加勞動改造了。」她這種邏輯真是匪夷所思。「其愚不可及也。」這是我心中的一閃念。我對於這種類似耶穌教所謂「原罪」的想法,覺得十分奇怪,十分不理解。由此完全可以看出她這個人的為人。但是,在我當時的處境中,自己是專政的對象,「只准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我敢說什麼呢?

如此過了一些時候。等我們被押解到太平莊去勞動的時候,「罪犯」隊伍裡沒有她。這是理所當然的。焉知禍不單行,古有明訓。等我們從太平莊回來自建牛棚自己進駐以後,最初也沒有看到她。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自己心裡想。但是,忽然有一天,已經是傍晚時分,從黑幫大院門外連推帶搡地推進一個新的「棚友」來,我低頭斜眼一看:正是那一位女教員。我這一驚可真不小。我原以為她已經平安過了關。用不著再自投羅網,「魚目混珠」了。現在,「胡為乎來哉!」她怎麼到這閻王殿來了呢?這次看樣子決不是自動自願的,而是被押解了來的。儘管我心裡胡思亂想,然而卻一言不發,視而不見。

有一個牢頭禁子問她:

「你叫什麼名字?」

「××華。」

「哪一個『華』呀?」

「中華民國的『華』」。

這一下子可了不得了!一個「反革命罪犯」竟敢在威嚴神聖的、代表「聶」記北大革委會權威的勞改大院中,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為「中華民國」張目,是可忍,孰不可忍!簡直是膽大包天,狂妄至極!非嚴懲不可!立即給戴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拳足交加,打倒在地。不知道是哪一個有天才的牢頭禁子,忽然異想天開,把她帶到一棵樹下。這棵樹長得有點奇特:有一枝從主幹上長出來的支幹,是歪著長的。她被命令站在這個支幹下面,最初頭頂碰到樹幹。牢頭禁子下令:

「向前一步走!」

她遵令向前走了一步。此時她的頭必須向後仰。又下了一個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時樹幹越來越低,不但頭必須向後仰,連身子也必須仰了。但是,又來了一個口令:

「向前一步走!」

此時樹幹已極低。她沒有練過馬戲,腰仰著彎不下去。這時口令停了。她就仰著身子,向後彎著站在那裡。這個姿勢她連一分鐘也保持不了。在渾身大汗淋漓之餘,軟癱在地上。結果如何,用不著我講了。我覺得,牢頭禁子把折磨人的手段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然而,這一位女教員卻是苦矣。

一夜折磨的情況,我不清楚。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看到她面部浮腫,兩隻眼睛下面全是青的。

【四、生物系黨總支書記】

我在北大搞了幾十年的行政工作,校內會很多。因此,我早就認識這一位總支書記。我們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在劫難逃,是天然的「走資派」。所以在第一陣批走資派的大風暴中,他就被揪了出來。第一個「六.一八」鬥鬼,他必然是參加者之一。在這一方面,他算是老前輩了。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擁護那位「老佛爺」的「造反派」,生物系特別多。在黑幫大院的牢頭禁子中,生物系學生也因而佔絕對優勢。我可是萬沒有想到,勞改大院建成後,許多「走資派」在被激烈地衝擊過一陣之後,沒有再同我們這一批多數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牛鬼蛇神」一起被關進來。這一位生物系總支書記卻出現在我們中間。

大概是因為牢頭禁子中生物系學生多,他就「沾」了光,受到一些「特殊待遇。」詳情我不清楚,不敢亂說。我只看到一個例子,就足以讓人毛髮直豎了。

有一天,中午,時間大概是七八月,正是北京最炎熱,太陽光照得最——用一句山東土話——「毒」的時候,我走過黑幫大院的大院子,在太陽照射的地方,站著一個人:是那位總支書記。雙眼圓睜,看著天空裡像火團般的太陽。旁邊樹蔭中悠然地坐著一個生物系學生的牢頭禁子。我實在莫名其妙。後來聽說,這是牢頭禁子對這位總支書記懲罰:兩眼睜著,看準太陽;不許眨眼,否則就是拳打腳踢。我聽了打了一個寒戰:古今中外,從奴隸社會一直到資本主義社會,試問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家有這樣的懲罰?誰要是想實踐一下,管保你半秒鐘也撐不下來。這樣難道不會把人的眼睛活生生地弄瞎嗎?

此外,我還聽說,沒有親眼看到,也是生物系教員中的兩位牛鬼蛇神,不知怎樣開罪了自己的學生。作為牢頭禁子的學生命令這兩位老師,站在大院子中間,兩個人頭頂住頭,身子卻儘管往後退;換句話說,他們之所以能夠站著,就全靠雙方彼此頭頂頭的力量。

類似的小例子,還有一些,不再細談了。總之,折磨人的「藝術」在突飛猛進地提高。可惜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這方面的專著。如果年久失傳,實在是太可惜了。

【五、附小一位女教員】

這個女教員是哪個單位的,我說不清楚了。我原來並不認識她。她是由於什麼原因被關進牛棚的,我也並不清楚。

根據我在牛棚裡幾個月的觀察,牢頭禁子們在打人或折磨人方面,似乎有所分工。各有各的專業,還似乎有點有條不紊,涇渭分明。專門打這位女教員的人就是固定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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