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十忌

忌,就是禁忌,指不應該做的事情。人的一生,都有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這是共性。老年是人生的一個階段,有一些獨特的不應該做的事情,這是特性,老年禁忌不一定有十個。我因受傳統的「十全大補」、「某某十景」之類的「十」字迷的影響,姑先定為十個。將來或多或少,現在還說不準。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一忌:說話太多】

說話,除了啞巴以外,是每人每天必有的行動。有的人喜歡說話,有的人不喜歡,這決定於一個人的秉性,不能強求一律。我在這裡講忌說話太多,並沒有「禍從口出」或「金人三緘其口」的含義。說話惹禍,不在話多話少,有時候,一句話就能惹大禍。口舌惹禍,也不限於老年人,中年和青年都可能由此致禍。

我先舉幾個例子。

大學有一位老教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雖年逾耄耋,而思維敏銳,說話極有條理。不足之處是:一旦開口,就如懸河洩水,滔滔不絕;又如開了閘,再也關不住,水不斷湧出。在那個大學裡流傳著一個傳說:在學校召開的會上,某老一開口發言,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飯,飯後再回到會場,某老談興正濃。據說有一次博士生答辯會,規定開會時間為兩個半小時,某老參加,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這個會會是什麼結果,答辯委員會的主席會有什麼想法和措施,他會怎樣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概可想見了。

另一個例子是一位著名的敦煌畫家。他年輕的時候,頭腦清楚,並不喜歡說話。一進入老境,脾氣大變,也許還有點老年癡呆症的原因,說話既多又不清楚。有一年,在北京國家圖書館新建的大禮堂中召開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的年會,開幕式必須請此老講話。我們都知道他有這個毛病,預先請他夫人準備了一個發言稿,簡捷而扼要,塞入他的外衣口袋裡,再三叮囑他,念完就退席。然而,他一登上主席台就把此事忘得一乾二淨,擺開架子,開口講話,聽口氣是想從開天闢地講起,如果講到那一天的會議,中間至少有三千年的距離,主席有點沉不住氣了。我們連忙採取緊急措施,把他夫人請上台,從他口袋裡掏出發言稿,讓他照念,然後下台如儀,會議才得以順利進行。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一些來,我不再舉了。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不是每一個老人都有這個小毛病,有的人就沒有。我說它是「小毛病」,其實並不小。試問,我上面舉出的開會的例子,難道那還不會製造極為尷尬的局面嗎?當然,話又說了回來,愛說長話的人並不限於老年,中青年都有,不過以老年為多而已。因此,我編了四句話,奉獻給老人:年老之人,血氣已衰;煞車失靈,戒之在說。

【二忌:倚老賣老】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期,中國政治生活還比較(我只說是「比較」)正常的時候,周恩來招待外賓後,有時候會把參加招待的中國同志在外賓走後留下來,談一談招待中有什麼問題或紕漏,有點總結經驗的意味。這時候剛才外賓在時嚴肅的場面一變而為輕鬆活潑,大家都爭著發言,談笑風生,有時候一直談到深夜。

有一次,總理發言時使用了中國常見的「倚老賣老」這個詞兒。翻譯一時有點遲疑,不知道怎樣恰如其分地譯成英文。總理注意到了,於是在客人走後就留下中國同志,議論如何翻譯好這個詞兒。大家七嘴八舌,最終也沒能得出滿意的結論。我現在查了兩部《漢英詞典》,都把這個詞兒譯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 seniority or old age.意思是利用自己的年老,得到某一些好處,比如脫落形跡之類。我認為基本能令人滿意的;但是「達到脫落形跡的目的」,似乎還太狹隘了一點,應該是「達到對自己有利的目的」。

人世間確實不乏「倚老賣老」的人,學者隊伍中更為常見。眼前請大家自己去找。我講點過去的事情,故事就出在清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吳敬梓有刻畫人物的天才,著墨不多,而能活靈活現。第十八回,他寫了兩個時文家。胡三公子請客:

四位走進書房,見上面席間先坐著兩個人,方巾白鬚,大模大樣,見四位進來,慢慢立起身。嚴貢生認得,便上前道:「衛先生、隨先生都在這裡,我們公揖。」當下作過了揖,請諸位坐。那衛先生、隨先生也不謙讓,仍舊上席坐了。

倚老賣老,架子可謂十足。然而本領卻並不怎麼樣,他們的詩,「且夫」、「嘗謂」都寫在內,其餘也就是文章批語上採下來的幾個字眼。一直到今天,倚老賣老,擺老架子的人大都如此。

平心而論,人老了,不能說是什麼好事,老態龍鍾,惹人厭惡;但也不能說是什麼壞事。人一老,經驗豐富,識多見廣。他們的經驗,有時會對個人甚至對國家是有些用處的。但是,這種用處是必須經過事實證明的,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有用處,是不會取信於人的。另外,根據我個人的體驗與觀察,一個人,老年人當然也包括在裡面,最不喜歡別人瞧不起他。一感覺到自己受了怠慢,心裡便不是滋味,甚至怒從心頭起,拂袖而去。有時鬧得雙方都不愉快,甚至結下怨仇。這是完全要不得的。一個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取決於你有沒有值得別人尊敬的地方。在這裡,擺架子,倚老賣老,都是枉然的。

【三忌:思想僵化】

人一老,在生理上必然會老化;在心理上或思想上,就會僵化。此事理之所必然,不足為怪。要舉典型,有魯迅的九斤老太在。

從生理上來看,人的軀體是由血、肉、骨等物質的東西構成的,是物質的東西就必然要變化、老化,以至於消逝。生理的變化和老化必然影響心理或思想,這是無法抗禦的。但是,變化、老化或僵化卻因人而異,並不能一視同仁。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所謂老年癡呆症,只是老化的一個表現形式。

空談無補於事,試舉一標本,加以剖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標本就是我自己。

我已屆九旬高齡,古今中外的文人能活到這個年齡者只佔極少數。我不相信這是由於什麼天老爺、上帝或佛祖的庇佑,而是享了新社會的福。現在,我目雖不太明,但尚能見物;耳雖不太聰,但尚能聞聲。看來距老年癡呆和八寶山還有一段距離,我也還沒有這樣的計劃。

但是,思想僵化的跡象我也是有的。我的僵化同別人或許有點不同:它一半自然,一半人為;前者與他人共之,後者則為我所獨有。

我不是九斤老太一黨,我不但不認為「一代不如一代」,而且確信「雛鳳清於老鳳聲」。可是最近幾年來,一批「新人類」或「新新人類」脫穎而出,他們好像是一批外星人,他們的思想和舉止令我迷惑不解,惶恐不安。這算不算是自然的思想僵化呢?

至於人為的思想僵化,則多一半是一種逆反心理在作祟。就拿穿中山裝來作例子,我留德十年,當然是穿西裝的。解放以後,我仍然有時改著西裝。可是改革開放以來,不知從哪吹來了一股風,一夜之間,西裝遍神州大地矣。我並不反對穿西裝;但我不承認西裝就是現代化的標誌,而且打著領帶鋤地,我也覺得滑稽可笑。於是我自己就「僵化」起來,從此再不著西裝,國內國外,大小典禮,我一律藍色卡其布中山裝一襲,以不變應萬變矣。

還有一個「化」,我不知道怎樣稱呼它。世界科技進步,一日千里,沒有科技,國難以興,事理至明,無待贅言。科技給人類帶來的幸福,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它帶來了危害,也無法掩飾。世界各國現在都驚呼環保,環境污染難道不是科技發展帶來的嗎?猶有進者。我突然感覺到,科技好像是龍虎山張天師鎮妖瓶中放出來的妖魔,一旦放出來,你就無法控制。只就克隆技術一端言之,將來能克隆人,指日可待。一旦實現,則人類社會迄今行之有效的法律準則和倫理規範,必遭破壞。將來的人類社會變成什麼樣的社會呢?我有點不寒而慄。這似乎不盡屬於「僵化」範疇,但又似乎與之接近。

【四忌:不服老】

服老,《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承認年老」,可謂簡明扼要。人上了年紀,是一個客觀事實,服老就是承認它,這是唯物主義的態度。反之,不承認,也就是不服老倒跡近唯心了。

中國古代的歷史記載和古典小說中,不服老的例子不可勝數,盡人皆知,無須列舉。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在這裡指出來:古今論者大都為不服老唱讚歌,這有點失於偏頗,絕對地無條件地讚美不服老,有害無益。

空談無補,舉幾個實例,包括我自己。

一九四九年春夏之交,解放軍進城還不太久,忘記了是出於什麼原因,毛澤東的老師徐特立約我在他下榻的翠明莊見面。我準時趕到,徐老當時年已過八旬,從樓上走下,衛兵想去扶他,他卻不停地用胳臂肘搗衛兵的雙手,一股不服老的勁頭至今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再一個例子是北大二十年代的教授陳翰笙先生。陳先生生於一八九六年,跨越了三個世紀,至今仍然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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