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瓦特堡的山頂會議

小城艾森納赫,此行末一站。城外群山,山頂是南德地區歲數最老,始建於十一世紀的瓦特堡。登高下望,峰巒連綿,如在飛行中的俯瞰。城堡的宏偉屋簷蹲著一隻石雕雄獅,主殿內,又撞見李斯特與瓦格納雕像:他倆曾是古堡的常客。面對峭壁的排窗內有一間重要的房間:十五世紀,馬丁.路德在這裡將《聖經》譯成德文——同期先後,古滕堡印刷術發明,此後歐洲人民人手一冊《聖經》——古人修行的房間大抵與世隔絕,樸素的板壁,簡單桌椅,一燭台,一水罐,傍午日色,無古無今。

一座古堡便是一個王國,垛口、老炮、深井、刑房,深宮隱著遙遠的故事,說來話長,瓦特堡傳說的核心是叔父弒子,逼母交權,事在十三世紀,聽來彷彿東周的傳說。我羨慕這古堡,不在其古——遠至中世紀甚或公元前的遺跡,這裡太多了——而是歐洲歷史的屋簷下總在上演新的故事、新的傳奇:起於十八世紀英法憲政與共和的強風,漸次東移。一八一七年,五百名來自普魯士各公國的大學生爬上山頂,彙集瓦特堡主廳,議題是民主和自由,老舊德國的現代化,就此萌動——再往東歐之東,八年後,一八二五年底,俄羅斯十二月黨人謀反,五位領袖死於絞刑——到了十九世紀末,德國早經崛起,忝為列強之一,佔領中國青島;入二十世紀,一九一八年大戰收束,德國失利,一九一九年北平五四運動,起因即凡爾賽會議的山東條約。山東條約,遠因正是富強的德國,德國之富強,更遠的遠因,有誰想到嗎,是那五百位圍坐在瓦特堡開會的大學生。

所謂現代化的世界性劇情,大致如此。此刻黃昏,幽暗主廳是空蕩蕩的坐席,巨大橫樑沉甸甸懸掛著兩百年前那次聚會的會旗,紅黃黑三色,日後成為德國國旗。主廳盡頭的舞台放著李斯特彈奏過的大鋼琴,如今這裡年年舉辦音樂節,年度節目單有一位演奏家是來自中國的青年。下山,落宿艾森納赫小城,這裡也曾是東德轄區,當地旅遊局一位和善的紅衣太太陪我們夜飯,談起往事:早先她在東德時期本城「衛星牌」轎車製造廠工作,解體後,一萬員工的五分之四失業了,該轎車廠前身,鼎鼎大名:一八九八年,第一輛「瓦特堡」車在艾森納赫誕生——時在中國的光緒年間——一九二八年,它被寶馬公司兼併;冷戰時期,寶馬公司移去西德,統一後,瀕臨破產的「衛星牌」產業遂由「歐寶」公司進駐——歐陸初夏,日色久長,八點多鐘的小城空寂無人,一位溫州男孩獨自趴在街沿玩耍,身後是他父親的小餐館,轉了幾個彎,遇見才剛告別的紅衣太太,彼此笑了:這就是歐洲的小城。市中心廣場立著馬丁.路德大銅像,街邊路牌的德語標識竟和日語排列,顯然這裡久已是東洋人長期朝拜的城市。日本的西化,質樸而具體:參酌英倫制度,效仿法蘭西教養,自德俄兩國的學習項目,包括哲學、文學與音樂——艾森納赫另有一份更為久長的榮耀: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出生在這裡。

翌日大晴。短暫停留巴哈紀念館。早失父母,幼年巴哈跟隨哥哥長大,十二歲離開本城。紀念館設在未被最終確認的「巴哈祖居」,門首站著肥厚慈藹的巴哈銅像,手拿樂譜。眼下巴哈家族約有上百人散居歐美各國,大多從事音樂。二樓展品甚豐,新近的展品是根據上百件巴哈肖像與他本人的頭骨,由新技術還原「準確可信」的巴哈容顏:一具半是頭骨半是雕像的石膏巴哈在醒目位置陳列著,滿頭假髮,成色簇新。一樓內室沿牆擺放著幾座十六七世紀的羽管鍵琴,最小的一具有如課桌椅。每天上午十點鐘,館員為來訪者介紹並輪番彈奏每一架琴,那天執勤的青年人消瘦清癯,如僧人,我喜歡聽他平緩地一句句說出鏗鏘德語,然後像個工人那樣坐下,彈奏課桌大小的琴:琴聲那麼輕、那麼輕,我從未聽過早期德國的鄉間羽管鍵琴,如高貴的嗚咽,沙啞而清潤。三百多年前,有一天早晨,幼年巴哈離開了這座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