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布達與佩斯

登高遠眺,晴日微風,對岸是一座城。多瑙河流經奧匈,帝國的起因與這無分國界的大河或有瓜葛。無知是一項頑固的知識,直到從匈牙利皇宮露台遠望多瑙河——遼闊浩瀚,寧靜的波濤混合著灰赭與淺翠色——我才被告知:西岸叫做布達,東岸叫做佩斯。

如大部分歐洲皇宮,這裡早已闢為國家博物館,掛滿油畫,間有雕刻。也如俄羅斯,匈牙利油畫大致起於十八世紀初端,在西歐視線之外,不被矚目。稍一巡視,不期然驚異而傷感了:我竟完全忘了匈牙利繪畫,可是中廳幾件作品多麼眼熟:古匈牙利勇士戰勝土耳其人,貴婦人的紫羅蘭盛裝,兩位被囚禁的貴族含淚而坐……我豁然想起「文革」初年借得幾天、久久翻看的一本匈牙利畫冊。六七十年代我們的油畫幻象頂多由俄羅斯抵達幾個東歐小國。畫得多好啊!仔細瞧著獄中男子的淚光,那時節我無論如何弄不明白怎能畫出來。現在原作在前,很久很久不知如何感慨。那麼細膩、逼真、三流,再典型不過的小國作品——而我們從未有過這等水準的寫實——配著沉重的鏡框,現在每幅畫凝著宮廷高窗的微光,窗外,山下,靜靜多瑙河。

不能說東歐諸國是被遺忘的舊邦。中國人早先但知蘇聯,今日則斜睨美國,平時可曾想起匈牙利?我們瞭解,或者說,看得起這些小國麼?其實社會主義大國最是急於忘卻社會主義小國,眼下中國暴富了,可是瞧人家的首都,好意思談什麼城市規劃、城市建設:前年布拉格之行,無話可說,當中國尚在清末,捷克早已是中歐首屈一指的工業國——布達佩斯,十八世紀便已奠定帝都的規模與氣象,大於維也納,近乎巴黎,雖經社會主義整治,出街走看,昔年帝國的恢弘,廓然猶在,細審之下,不免有莫斯科與聖彼得堡那份身世凋零之感——好幾條大街的帝國舊樓荒敗了,經年封塵,門牆蕭然,部分被棄置,部分刷新起用,店舖景象尚有倦容,顯然大欠資金與管理。餐館侍應樂於收受歐元,零找匈幣,四星酒店不及京滬的二流賓館——家家各有一本經,本地國民如何度過東歐事變後的二十年?多瑙河兩岸旅遊街區卻是舊貌新顏,欣欣向榮,畫廊、酒吧、古董鋪、名牌店,西歐那套後現代花樣一學就像,門面光鮮雅潔,細節動足腦筋,如沉淪的富家重獲新主,處處打點得格外精神,猶在昔年豪華大街與十九世紀宏大紀念碑群一帶,帝都的體格再度煥發了自己的尊貴與姿色。相形之下,聖彼得堡似也遜色幾分——大戰毀劫,極權糟蹋,歐陸的家底仍然富厚,經得起歷史的存續而翻新,布達佩斯,又是一例。

李斯特。佩斯城主街安德拉什大道旁,帝國音樂廳門首是他巍然端坐的全身雕像,不遠處是李斯特音樂學院,數層之高的正牆,眾多雕刻圍繞著正中間如教主般巨大的李斯特石刻,街心公園濃蔭下又是他的大銅像,瘋狂彈奏,長髮飛起像是凝固的波浪,不消說,他的故居掛滿他的油畫肖像,每個角落是他的銅像、石雕像、木雕像。一架過於豪華的大鋼琴琴首豎著雕飾繁複的銀質大燭台,頂端三尊小小的雕像分別是貝多芬、舒伯特與門德爾松,燭台正中,由一對天使左右拱衛著,是青年李斯特浮雕像。看來他的同胞太過崇拜這位天才,讓音樂眾神烘托他,特製這枚燭台敬獻李斯特。有哪位音樂家被這般無節制地做成雕像?李斯特顯然被他的時代寵幸有加——他至今被寵幸:午後故居關閉兩小時,館員說,這兩小時履行的每日功課,是仔細擦拭每件雕刻與用具。它們一塵不染,但為當天下午的開放,必須擦拭,然後小心地放回原位。

隔壁,毗連故居的另一端,是李斯特研究院,也是李斯特音樂學院的小型分院。樓道裡坐著一對匈牙利少男少女,懷抱提琴,偷偷抽煙,等候試奏的傳喚:多好看的東歐臉,惺忪無辜,像鹿,或者羊。當我徘徊故居,隔壁傳來琴聲:先是焦慮的西貝柳斯,接著是門德爾松的英姿勃發,靜息片刻,有人說話,再接著,徐緩的巴哈。

安德拉什街左右夾道排列著一種雅緻的樹,樹葉細嫩,色青灰,叫不出名目。樹下有長椅,背對故居的一枚椅面漆成黑白琴鍵。坐了一坐,望見李斯特故居對過大樓的灰牆面排開一長列小小的照片,配著圓形黑框。為什麼將人像嵌在臨街牆面上?過街細看,照片鵝蛋大小,黑白,瓷質,如墓園的遺像,有軍人、官員、工農、演員,還有稚氣未脫的男孩,典型社會主義公民。巡看十數枚,每件遺像標明的卒年都在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我怦然心跳,猛想起匈牙利事件,很快,找到了納吉的肖像:那位著名的改革首腦,戴著眼鏡,像個教授——「鄧小平是中國的納吉,應該把他送上絞刑架」,這是江青說的話,一九七六年江青被捕,我在文件傳達會上聽到這句最高指示。此刻我不確定這份小小的知識——其實是記憶——事關匈牙利,還是中國,但我立刻重新審看所有遺像,心跳更劇烈,遺像中的目光依次看著我:他們全都死於絞刑。

十分鐘後,我站在大樓內部地下室的小小行刑室門口:如擺放工具的儲藏室那麼小,水泥牆面,黃燈照亮一具簡單的絞刑架,頂端垂著脆裂的麻繩,結成圓圈,基座平放著死囚站立的木墩。外間是當年審訊室,有扇門通向狹窄的走廊,走廊兩端十餘間囚室,每間五六平方,頂端小窗被漆黑,角落橫著木床。每一囚室的牆面掛著三四位囚徒生前的照片:將軍、高官、記者、藝術家,還有一臉忠厚的東歐胖婦女,燙著五十年代流行的捲髮——這座大樓建於一八八○年,一九三七年歸屬匈牙利法西斯組織「箭十字黨」黨部,名曰「忠誠之屋」。一九四四年,大樓地下室闢為秘密監獄,懲治反戰者、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戰後,蘇匈聯手發起清洗運動,逾百萬人受審,被刑者過半。一九五六年,這裡由匈牙利國家安全部接管,那些遺像的主人就在地下室等候提審,隨即一個接一個弔死在那枚木樁——現在這些冤魂走出地牢,以他們的面容,朝向大街和路人,年復一年,提醒城市——誰曾目擊行刑麼?此刻我停在絞架兩米不到、被攔索止步的門邊。那木樁,沉默,簡單,如現代藝術的裝置,只是展品。我看著,期待內心恐懼,試著藉助想像……這是無法繼續的想像。電影試圖想像,還原死亡。《卡廷慘案》裡每位波蘭軍人被分別押進行刑室的一刻,霍然明白了,渾身一緊,抽搐著,同時,如約好似的,顫聲叨唸《聖經》。沒有一位受刑者能夠唸完,後腦轟然一槍。現代電影模擬血漿飛濺,太過真實——那麼,絞刑,當人被套牢、猛然懸空的一刻,究竟怎樣?

我沒想到在布達佩斯遭遇這份經驗,沒想到這座被稱作「恐怖之屋」的紀念館正在李斯特老家對面。李斯特也沒想到。他的魏瑪故居的窗簾和帷幔出於同一設計:橫向三色粗條紋。那是他的帝國政府遠道致送的禮物,賦以匈牙利國旗三色圖案,意思是,請不要忘記祖國——很難,尤其是,不便對中國同胞詳細描述這座紀念館(僅僅一座樓裝得下我們的故事嗎),二○○二年,匈牙利右翼黨派建立了這座不歸屬當地博物館系統的紀念館——被納粹佔領時期和一九五六年,構成館內陳列的兩組受難者,在一至四層展室中,我重溫大量蘇式社會主義實物,包括無數份人事檔案。影像室不停播映著一九五六年擁向街頭的布達佩斯人民,唱著歌,昂揚快樂,是那種珍貴的粗粒子黑白影像。人叢中哪幾位日後被弔死在地下室?博物館中央天井停著一輛廢棄的蘇軍坦克,昂起炮口,坦克邊,直達樓頂的高牆,一幅緊挨一幅,密密麻麻貼滿逾千名受難者的照片,太過密集了,難以看清他們的臉,以至整面牆一片斑駁的黑白。

記這一筆,此下如何敘述?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經歷。之後我出神端詳大街上的匈牙利人,越過他們的臉,看見那排遺像,那尊絞刑架,內心是對匈牙利人的傷痛和尊敬,還有,銳利的,帶著苦味的嫉恨——我只能稱之為嫉恨——這小小國家能有這樣一座紀念館,我們沒有。什麼也沒有。「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一句詩出在一個國家,原來並非虛妄。種性與歷史是什麼關係呢?匈牙利地接西亞,早古,據說匈奴人被漢軍驅逐,趕到這裡,之後兩千年,韃靼人與土耳其人進攻歐陸,大致最先抵達匈牙利。博物館許多大畫畫著古代歐亞的爭戰,皇宮露台的帝王騎馬像兩端各有一位被降伏的石雕戰俘:我不瞭解匈牙利歷史,但知道一九五六年事件。中國迄今尚且談不得一九五七年,年輕人誰曉得遠在布達佩斯的慘劇和內傷?

那麼談李斯特。現在我有點明白他的樂句何以柔情萬種,頃刻,悲怒交加。我不喜浪漫主義音樂的動輒鋪張,但在李斯特的祖國,我想聽聽好久不聽的李斯特。停留匆匆,不及尋訪音樂廳,翌日在皇宮左近老教堂聽一場為遊客舉辦的演奏會——如我在布拉格聽過的那場一樣——或許經濟改革兼旅遊業遲於捷克,本地的出演者尚在十二分認真獻藝謀錢的階段,個個棒極了。舒伯特的《聖母頌》由一位男中音演唱,歌喉渾圓,恰如其分地帶著東歐人格外擅長的多情的轉調。音樂在歐洲無分國界,頭一次聆聽男聲《聖母頌》,我忘了是在布達佩斯,默默聽著,心裡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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