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梅寧根與第四交響樂

麥田、麥田、麥田。六月初灌漿的麥,不辨青黃,逶迤延綿,從車窗外迎面而來,飛掠而過。這一路坦道是當年希特勒發起營造的高速公路嗎?才離北京,歐洲的天空過於蔚藍澄澈,簡直罪過……麥田、麥田、麥田,時或閃過遠近的村落,一道蒼翠山谷豁然展開:阡陌縱橫,屋舍儼然,陶淵明該來歐洲看看,不過這裡的房舍簇擁著德奧風格的教堂,高高的塔尖,總之,宛然一座小城。出口、轉彎、下行,折入山城梅寧根。城郭四外隱隱傳來廣大而愉快的響動,我不確知那是山風還是水聲,陽光和煦,移動陰晴,林中空地有位豐碩而裸體的母親:一尊十九世紀的雕刻——去過南歐中歐若干小城,我常猛然撞見文藝復興的曠世名作,或被西方建築史列為經典的廣場或教堂。十五世紀的普魯士一帶尚在農耕時期,我並不期待意外見聞,甚或多少有點看輕這座公路邊的小城——來自鄉縣市鎮的中國人,大抵自卑,看不起家鄉,提起來,隱約其詞。多少中國小城的歷史與光榮,被埋葬,被遺忘,今時的驕傲,頂多是鄉鎮企業或工業園區吧——德國到處分佈著全歐最為殷實而潔淨的小城,這裡會有義大利法國那般富厚的文化遺跡麼?很快,我就發現自己忘了十八九世紀的文化版圖是在中歐,尤其哲學、詩歌、音樂、戲劇,包括現代工業與科技……兩位導遊滔滔不絕的介紹給我連連驚訝:在我可憐的藝術史閱讀中,從未聽說山城梅寧根。

我們被帶到小城主道建於近兩百年前的宏偉劇院(希臘式廊柱、破風與華簷,氣概堂堂,與柏林、維也納,甚至巴黎的古老劇院不相上下),建造者與管理者是本城公爵,熱愛戲劇的喬治二世,他的夫人即當年的著名演員。十九世紀中葉,喬治去到英國潛心取來莎士比亞戲劇的種種演出經驗,成立劇團,或因上一世紀的歌德席勒經已確立浪漫主義美學,山城的戲劇徒眾不滿足原有幾位主角,居然改寫並添加越來越多的群眾角色,角色的扮相引入十九世紀的德國想像,喬治本人親自描繪服裝、參與排練,之後率團巡演米蘭、羅馬、維也納、巴黎、阿姆斯特丹,大獲成功,最後斗膽接受倫敦的邀請,英國人一看德國化莎劇,欣然認同,就此融入自己的傳統。二戰後,梅寧根被劃入東德轄區,我的社會主義想像又在這裡遭遇挫折:當年的革命政府每年定期派車運載四鄉公社社員群集梅寧根,觀賞莎士比亞、易卜生、契訶夫、布萊希特,當然,包括聆聽沒完沒了的交響樂。看完聽完,再將紅色鄉巴佬送回鄉村。即便戰時,當地戲劇節從未中斷,戰後,各國觀眾來到梅寧根。今年,山城劇院籌得巨款,正野心勃勃全般仿照十九世紀樣式擴建劇院後方的外立面:為上演大規模的戲劇與歌劇,一個更縱深更闊綽的舞台,明年落成。

我們又被帶到本城博物館:建於十五世紀的公爵府。小城紀念名人的情熱與規格總比大城過分,印製李斯特肖像的廣告布幅貫穿上下五層的樓道,每上一層,劈面李斯特。匆匆巡看喬治二世的臥房、書齋、祈禱廳,還有本地的繪畫與中世紀文物,宮殿二三層正在緊張佈置李斯特紀念大展:門德爾松、勃拉姆斯、約阿希姆、柏遼茲、舒曼、蕭邦、彪羅等的遺物圖片和電子影像,部分裝置就緒,部分攤滿一地。如我在南歐小鎮見過的任何展覽,梅寧根用後現代設計融入古老宮殿,用料之貴、擺佈之巧、理念之新,不遜色於歐洲都城同類展覽的最高水準,猶有過之。穿過一道掛滿喬治二世手繪戲劇服裝原稿的豪華走廊,是展覽系列中最貴重的一項:數百件十三至十九世紀的古老樂器掛滿四壁櫥窗,窗內襯著絲絨。中世紀樂器多好看!半數樂器的形制與功能,既未見過,更未聽過。此外,為李斯特紀念特意調集的大小古董鋼琴或在拆卸包裝,或已通體珵亮地停放,如王侯般被工人小心簇擁著,緩緩推送到主廳最尊貴的位置,同時,館員正在上上下下調試射燈——當從麥田道旁拐進這座小山城,我不知道她的音樂履歷聞名全歐。瓦格納在拜羅伊特劇院初演之時,三分之二樂手借自梅寧根樂團。勃拉姆斯十五次造訪這裡,喬治二世,崇拜他,懇請他遷來定居,有意侍奉終身,勃拉姆斯志在維也納,沒有來,但由他本人指揮的第四交響樂首演,不在維也納,而在梅寧根。

原來如此。我所讀到的資料是:初起,那位彪羅,勃拉姆斯的摯友,一八八○年接手梅寧根樂團,一八八五年擬率團去漢堡首演第四,然而勃拉姆斯先他一步去了他又愛又恨的故鄉漢堡,親自指揮,以至彪羅大恨,辭別梅寧根。然而梅寧根人堅持這裡是第四交響樂的首演地。一個像勃拉姆斯那樣的人決定在哪裡指揮自己最後的交響樂,性命交關,史實究竟如何?我願偏信梅寧根。是的,我們遠望西方,動輒談論大都市,二十世紀的藝事要聞,確乎匯聚名城——其實,文藝復興名畫匠率半出在托斯卡納地區的小鎮,來到梅寧根,我也見證了音樂文化的肥沃草根。首演,首展,甫告誕生的作品是一束陌生的光,再成熟的文明也會將偉大作者交付漫長的無解,以至冷漠,十數年,數十年,懵然甦醒,引為經典。高明的樂史倒會刻意追溯著名作品的首演,沉鬱艱深如勃拉姆斯!我多想知道他何以選擇——或者背離——梅寧根。四顧山城,默想第四交響樂(亨利.朗格稱之為「宏偉的秋天的圖畫」):那麼,一八八五年某夜,這座山城的音樂廳坐滿了人(啊,是些什麼人?),第四交響樂開始一句句說出自己的語言:每首樂曲唯在那一刻,迎向世界,此後,無窮無盡的演奏則是世界打算如何認知。樂曲能被反覆演奏、錄音、傳播,首演的時刻,永難再現:陌生的語言被初次聽到,世界的密碼,唯音樂才能觸探的密碼,就此發生新的調整……梅寧根山風多麼舒暢,我被領到劇院背後的森林,林中空地是德國第一座勃拉姆斯紀念碑,石漬斑斑,百年風露,勃拉姆斯的苦臉已如經年的植物,與梅寧根的草泥合一了。勃拉姆斯的第一所研究院也在這裡,仍是那位喬治二世的意思麼?我讀到的訊息是:音樂首都維也納其時並未完全理解勃拉姆斯,一如早於第四交響樂將近百年,《唐.喬萬尼》的首演也不在維也納,而是布拉格。莫札特晚期經典一度飽受曲解和嘲笑,我也多想知道,為什麼他頂重要的歌劇首演,選在捷克。

梅寧根。山川之美與文化之勝,此事古難全,梅寧根的天時與地利,因有人和。遙想王維的輞川別業,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唯太息中國藝文太過古早,煙雲盡逝——第四交響樂首演梅寧根即便不是史實,也是傳奇。藝術與地方真有神秘的約定麼?那天拐彎下坡,我哪裡知道這蒼翠山谷中隱著一座音樂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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